第1138章 春明门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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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部将托交昆,直至五十年后,仍然没有忘记共治二年,发生在丹凤门外这场奇异的峙。

他是奇桑可汗的亲兵,当时职责为戍卫宫城,当大周这些显望士官衣冠整齐浩浩荡荡逼近丹凤门之时,他的神经攸而崩紧,可这些人却并没有攻击宫门,他们呈上一卷帛书,便沉默无语卸剑静坐,托交昆不敢妄为,只能将事态通禀紫宸殿。

僵持直到傍晚,静坐者仍然静坐,奇桑可汗也并没有下令暴力驱逐,托交昆记得自己望了一眼残阳如血,就连跟着突厥战神纵横疆野攻城掠地如他,在盛夏之季,亦为此持续的触之即发大汗涔涔,他有些不明白这些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大周贵族为何还能坚持平静,而这些人沉默的对峙,带来的压力甚至比箭拔弩张更加沉重。

后来单增阿旺率数百骑,气势汹汹逼近宫城,雪亮的刀锋齐刷刷亮出,嚣张狂妄破口大骂,而静坐着这些贵族士官却无一拾剑自卫,没有人用言辞回应,他们仍然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势态,维持着沉默与凝肃,他们对叫嚣的单增阿旺不屑一顾,仿佛吐蕃人手中所持并非能夺性命的刀剑,而是用银纸糊成的道具,是的,他们将单增阿旺视为跳梁小丑。

可托交昆感觉到了单增阿旺的杀意。

他没有袖手旁观,他职责所在,不能让丹凤门前发生屠杀,于是立即下令卫士们围护原本应当作为俘虏的周臣,很久之后,他才醒悟自己当时的心情,对于周臣是肃然起敬的,无关两国异族敌我之分的前提,那是勇者对于勇者的敬重。

他甚至想,共治议和之后,倘若韦太后统率的军队有这些文臣一二风骨,突厥的雄兵也许并没那么容易突破关隘重城,兵临长安之外。

尽管如此,当奇桑可汗终于出现,并一箭射杀胆敢挑衅王令的单增阿旺时,当下令将诸多吐蕃部将的人头在独柳树当众斩落时,托交昆又并不能理解汗王为何做出“敌我不分”这一抉择。

后来他终于有所体会,那时已经被封赐西宁伯的爵位,已经娶了一个美貌的汉女为妻,而且生儿育女,他的小儿子甚至打算习经史,经科举入仕,他在长安生活得久了,渐渐忘记了年轻时候的一些经历,他不再对政治一窍不通,以为夺取天下只靠兵强马壮与蛮勇过人如此简单。

待更老的时候,他的外孙子已经娶妻,他与姻亲江抒仲围着熏笼喝着烫酒,他长叹道:“时至如今,我才明白你这老儿当年,为何会那样做。”

“你这老儿也终于能够体谅我。”江抒仲俨然一只笑眯眯的老狐狸。

托交昆冷笑一声,十分怀疑当年的自己怎么会认为江抒仲敦厚朴实。

五十年前的江抒仲,共治二年的江抒仲,是丹凤门事件之后,宇文盛取代柴取再度任职京兆尹时,第一批被擢选为守卫的周国青壮,但他的伯乐却并非宇文盛,而是托交昆,而托交昆之所以看重他,敦厚朴实只是原因之一,关键的前提,乃是因为江抒仲并非汉人,他的祖上,是如假包换的突厥族民。

周武宗灭前突厥,对其族民并未施以屠戮,甚至迁移近十万突厥遗民,入长安定居,江抒仲的祖上便为前突厥迁移至长安的遗民,自祖父一辈,便以经商为业,江抒仲的祖母以及母亲均为粟特人,是以虽说武宗朝便移居长安,他仍然是一副胡人的相貌。

突厥兵临城下,江抒仲一家是有能力逃亡的,但他们并没有逃亡的必要。

事实上,无论落户抑或客居,滞留长安的胡民的确没有遭受突厥及吐蕃部将的戕害,江抒仲甚至还因宇文盛主张的政令,为托交昆擢为守卫,担任戍守城门的一个小头领,不过他当时并不觉得多么庆幸与欢喜。

长安沦陷之前,他已经定亲,他与未婚妻情投意合,但未婚妻却是汉人,他未来岳丈是个小地主,家境很算殷实,志向一直是科举入仕,奈何考了二十年,连明经都没考上,韦太后撤逃,在亲友苦劝之下,“岳丈”避往洛阳,这样一来江抒仲的婚事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诚然,当突厥复国之前,周人相对于胡人具有绝对的优越地位,甚至有些高傲的周人对胡人不无鄙夷,但至少异族人会受到周国律法保护,基于律法,地位是平等的,甚至在长安城中,胡人聚居的市坊,还专门设置了胡人坊官,管治日常事务,周武宗敞开胸襟宽容胡夷,极大的促发了胡汉之间的文化交流,不少汉人,甚至士官阶级,也不乏与胡人结为知交。

正如江抒仲的未来岳丈,便没有因为血统地位的差异鄙夷不屑,甚是欣赏江抒仲的磊拓,甘愿以掌上明珠婚配,这可极不容易——这不仅打破了汉胡高下的阶级之别,甚至也打破了士农工商的贵贱差异。

江抒仲生活在长安,并没有感觉到严格的区别对待,他已经习惯了大周朝廷统治下,遵守汉人制定的礼法与秩序,而他的理想,也从来不是守卫从军,他的热情在于与情投意合的女子携手白头生儿育女,依靠聪明才智争取成为长安城的富商豪贾,而并不希望战乱破坏他的理想生活,逼他放下算筹与商铺,拿起刀剑打打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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