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78节(2 / 2)
麴尘朝外扬一扬下巴:“前院儿安置下了,元子也让人抱了过去——可怜见儿的,傅母乳母们再细致,都比不上血浓于水的亲人,如今可算爹爹回来了…”
杏儿便说:“夫人又何尝真舍得下?这两个多月里,每每我值夜,总能听见她梦里还叫元子呢,本来一整晚也睡不了一两个时辰。”
麴尘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是难。”难的不在重识过去,而在应对将来。
太后可以不在意她的身世,容许她做妃嫔,朝臣们却未必愿意她成为中宫皇后,当年那些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大人们,更不会同意有李氏血脉的储君接手这江山。
哪怕皇帝自即位的第一日起,就在培养自己的股肱之臣、削弱这些元老们的势力,但许多事仍旧是时机未到。
祭酹前朝皇陵的决策并未在朝中遭到太多异议:江南大儒洪家的家主月前病故,一干遗臣们如今是群龙无首,兴不起多大波浪来,这正是朝廷羁縻怀柔的好时机。
至于后宫之中,皇后形同虚设,宁妃明哲保身,秦容华自顾不暇,孟昭仪又根基未稳,眉舒便是有一万句不忿的话,也知道说出来连个应和的人都没有。
况且就连太后,如今也不大相信她的为人了。
幸亏提审秦姑姑的熟宣不偏不倚,没能叫秦容华那小妇得逞、把教唆谢嬷嬷的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也真叫人唏嘘,秦容华据说当年做宫女儿的时候,还和宝珠睡一间屋子呢!
暗笑一回,眉舒忽又叹了口气:值得吗?为着从来不存在的荣宠反目成仇,真值得吗?
若不是当年太后与先帝失和,太子妃的位置,本来是自己的,正位中宫的,也该是自己。
凭什么她要活得像个摆设呢?
皇后之位,不能轻易动摇就罢了,然而皇帝既然为了宝珠苦心孤诣,她又缘何不能伺机而动?
秦姑姑一事的始末,皇帝不准备告诉宝珠,且不许任何人将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
每日都要向皇帝回话的人,除了专为宝珠调理身子的杜御医外,还有便是麴尘。
宝珠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皇帝难免更加关心起她对自己的态度,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一面,两人说说话。
就像从前一样。
他知道宝珠的脾性,外柔内刚,自己如果非要逼迫她,她也做不到恶言相向,那么她内里的刚硬,磨损的便是她的五脏六腑。
他愿意等下去,但他确实希望等待不会太久,他仍旧迫切地盼着她成为皇后,成为与他并肩的人,他们的孩子会继承大统,这是最温和的结两姓之好的良策。
但麴尘的回答一成不变:“您再等等吧…”
她不过是个旁观者,怎能体会他的相思之苦?
皇帝抬眼,目光却并不投向她:“如今夜里睡得安稳吗?”
“比前一阵好得多了。”麴尘道:“只要吹风的动静不大,总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今儿夜里不忙关二门,朕去瞧瞧她。别叫她知道。”
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十月十八的夜里,离冬至还有整整一个月。天很干净,月色明亮,皇帝没让挑灯,自己凭着这夜色,慢慢地走在抄手游廊里,走到了宝珠屋前。
她还没歇下,屋里点着灯,偶尔会轻轻一闪,应是有人走过。
杜御医说,宝珠已经能够下床了,不过这时令过了小雪,天寒地冻的,伺候的人不会让她夜里还在地上走动。
皇帝觉得,隔着一扇窗,究竟比隔着一道垂花门近得多。
他披着一袭玄青的斗篷,静静立在步步锦窗棂透出的暖晖里。即便见不到人,亦舍不得离开。
有时候他也会想,将此生全部的温情投注在一个人身上,是否太过岌岌可危。然而当他试图移情旁人时,那丝丝缕缕都同入了夜的黄槐决明一般,自然而然地收拢起来。
他首先是帝王,是天下臣民的主宰;此外的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都不可离了这个框架。恰如宝珠那枚印上所言:江山慎主。
只有在宝珠面前,他是夏侯礼。
无奈宝珠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宝珠。
李慎主。皇帝不知道燕思宗当年是缘于何种思量,给了女儿一个不啻万斤枷锁的名字。
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室中的灯火再度摇曳了一霎,这一次,走来的不是剪烛花的宫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拢着氅衣,嫚嫚步到西窗前来,立了一立,侧身在窗前坐下。
皇帝心里一动:她知道他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覆在窗槅上,本想催促她去睡下,别坐在这儿又着了凉,可他害怕一出声,便打破了这梦似的片刻。
菲薄的窗纸,她的轮廓朦朦胧胧,密密的睫毛不时微颤,他则隔着冰凉的木与纸,意欲传递给她掌心的温度。
烛光又轻跃了几下,窗前的灯燃尽了,她的身影顿时从他指尖远去,有人劝道:“不早了,夫人安寝吧!”
她低声说“好”,仿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被人扶着站起身,朝深远处去了。
皇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陶然,哪怕灯灭了按常理来说,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到了做糖葫芦的季节了。皇帝散朝回府的路上,能见到穿得厚墩墩的孩童们,围着扛草把子的小贩儿叽叽喳喳,嘴角不知不觉地浮现一丝笑意。
“做两样吧,山药泥填核桃仁儿的,山楂的要选甜的,糖衣裹薄些。”皇帝知道宝珠不爱吃太酸的,不过她食欲仍旧不振,山楂做成糖葫芦吃,比入药强得多。
小篆许久不见主子这般展颜,忙不迭地派人去吩咐厨房,又凑趣道:“要不说夫人和皇爷心有灵犀呢,才刚杏儿送了幅画过来,说是夫人亲笔,转眼您就投之以木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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