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第二章螺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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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久间师傅,您是佐久间师傅吧。”

此时正日高叁丈,我暂别阿照,借用房中准备给客人的净水清理过身体的她也佯装无事地重返演武台。但这时间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尚未入席,我便仍逗留于城内。院中有几个加贺国大名赤松家的随行武士,那之中有个眼窝深陷的精瘦男人,我瞧他没有佩刀,肩上却扛了把黑漆涂重藤弓,想来不该是普通的武士家臣,恐怕也是要参与这斗技的一员。

我遂喊了他的名字——没错,我是知道这人的。他如今虽与赤松氏为伍,想来年逾花甲的他也不会再有什么追名逐利的野望,但他握有的技艺是会令任何人都打心底里拜服的。赤松家的几个武士在另一间屋里交谈,而他则独坐在屋外的石阶上擦拭那把足有七尺五寸[大约250厘米。]长的藤弓,这正方便我同他搭话。

“敢问这位贵人,您是何人?找在下有何贵干呢?”

男人正欲要起身行礼,那弓仍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他眼中并无什么惊异的神色,想来是对陌生之人堂而皇之地喊出自己的名字这种事习以为常了。问完话的我更近一步,他正巧将藤弓的下半部分朝上举着,下成节[下成节:日本弓握把靠下的部位。]上似乎刻着某个家纹,但又好像是被谁刻意涂抹掉了,唯有被遮盖住的那一块有着明亮的深黑色。

“您如今是在为加贺国效力呢,以您的能力而言实属大材小用。当然我也知道您是为了给家人谋求一个安稳之地,只是为那赤松氏卖命着实可惜。”

赤松家武士所在的和室的门只虚掩着,可我却能毫不避讳地讲出上面这些话。

“这位贵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将藤弓就手安置于身后的石阶上,随后起身引我到不远处的枯竹林中,他的面容也有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然而我之后提的事可能会令他更加不快。

“您可曾想过重回播磨?”

男人比同龄人看起来要苍老些,在我讲出这句话时,他下巴上的白须颤抖了两下,眼角的横纹更是随着他眯起的狭长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您是从西国来的?不,这不可能,西国的贵人怎么会在眼下跑到这京城来。”

“弹正[弹正:日本官位。]大人洞悉一切,近在眼前的京都当然也不例外。”

“呵,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还来找我做甚。我对那须氏已仁至义尽,从我离开时就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您还是希望能够回去的吧?朝利大人已逝去多年,曾跟在他身边的老臣也多已解甲归田,您才刚刚迎来能大展拳脚的时机呢。”

“你到底是何人?与那须朝云又是什么关系?”

男人的面容舒展了些,虽是在揣着满脸的疑惑询问我,然他的语速却逐渐放慢,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待您之后好好想想,过些日子我还会找您的。”

我朝他作别,准备向南门迈去,恍惚间吹来一阵微风,男人身侧的枯竹上抖落掉几片干黄的竹叶,他是个不怎么起眼的老武士,但冬去春来,他也会同这竹林一样重现繁茂吧。

男人名叫佐久间久竹,这并非是我第一次见他,上次是在相模的小田原城。他那时就没与我打过照面,而当时的他还是阿照的弓术师傅。

“雪华,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在我入座片刻后,今川纯信终于自聚乐第中现身,他和正室夫人瑞春殿都身着华贵锦缎,一副要去京都御所朝见天皇的打扮。紧随其后的是足利将军——此人已不是几年前的那位将军,之前的将军在今川纯信上洛后便迅速退位,并以大御所[大御所:退位的幕府将军还在世时的头衔。]的身份住进了山城国的居城。但他做大御所还没几天就又传来薨逝的消息,现今正坐在演武台上座的那个无精打采的年轻男人是前将军最小的弟弟。大纳言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现将军,不过今日那位御台所[御台所:幕府将军正妻的称谓。]倒是没来,我倒觉得这对这个可怜的提线木偶而言是桩好事。

我紧挨着土岐晴孝,当然十分清楚他的目光不过在上座随便瞥了两眼。这宴席上的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样的,根本没人在意这个看着就不胜酒力的傀儡。

大纳言讲了些场面话,他身边不断有近臣往来递话,约莫着是在安排一会儿演武的事。

“这宴席还真是丰盛啊。”

耳际传来些窃窃私语,恰逢司宴的女侍者将五六个菜色端了上来。我原先不便左顾右盼,可当侍者挡在我身旁、晴孝大人的注意力也几乎都被几个洋溢着香气的汤料吸引过去时,我也终于能向离今川纯信最近的那几个位置望去。

在大和、美浓、叁河国大名,以及尾张国大名冈部宪次旁坐着的,正是如今掌管着信浓国的北条真彦。这一干大名都是大纳言最为信任的盟友,我在其他几位武士的身上匆匆扫过一眼,接着就对上了她稍显不悦的目光。

阿照一直在瞪着我。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是在上下打量着我如今的丈夫晴孝大人吧。说实话这席间也时常会有那么几个漫不经心的家伙盯着我的位子看,尤其是些没带妻室赴宴的大名,他们是在遗憾于自己的艳福吗,真是可笑至极。谅他们脑中再催生些什么龌龊之事亦是不敢发作的,可她就不一样了。

“大人,您是中意这道汤吗?”

我一手拢住了土岐晴孝的胳膊,另一手用勺舀起面前摆着的味噌。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俯首饮下了我亲手奉上的汤,而我也往他怀中靠了靠。

“这汤着实好味,拿来做前菜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比起你的手艺还是差了些。”

侍者端着空无一物的漆盘走开了,随后土岐晴孝便紧贴着我耳际小声说着。

“真是的,大人若总是这般夸我,日后我会不思进取的。”

“作为我的女人,那必然样样都是最好的,这有什么夸不得的?”

土岐晴孝或许会对我今日的殷勤百思不解,但他此刻脑中估计还想着如何在宴后出尽风头表露忠心的事,所以尽管仍处于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忘我地揽住了我的腰。

“大人,您还真是能说些破廉耻的话……”

我饮下了杯滚热的汤茶,而后稍许偏转脑袋,将额头轻抵上土岐晴孝宽厚的肩膀。当我收回余光时,又望到了依然在注视着这边的阿照,不过这次她的脸已彻底变了颜色,那里外通红的面颊就像是背着众人饮了四五两的酒。我瞧不清她的瞳孔,但恐怕她此刻眸中充斥着血丝的景象要比先前压在我身上时的模样更甚。

我太了解她了,十二年前我嫁到小田原城那日,在婚宴上喝醉了的她便是像现下这样死死盯着我看。

我无暇理会她,也没有给予她任何眼神回应。就这样持续到宴后,各家分属的武士几乎都已在席外比试完毕,席间也上来两个舞弄薙刀的家伙,那志得意满的神态果然是拔得头筹的武士才会有的。加贺国大名似乎也兴致勃然,下臣得了彩头,身为主君自然也是会高兴的。

大纳言喜好狩猎,他留给诸位大名的第一个试炼便是弓术比拼。晴孝大人也总爱外出游猎,一到冬日他常常会应邀前往更北边的若狭国,在酷寒之地一连待上个五六日。每次他回到村雨城,除了捎回载满马匹的新鲜野味,就是要到我面前复述见闻并吹嘘自己的技艺。他本就是个身轻体健的男人,再有这旁人难以忍受的外出锻炼的机遇,使他更坚信自己那对利眼有穿杨贯虱之能,要挑战今川家少年英雄北条真彦的勇武传说自然是不在话下。

说来阿照能有今时今日的能耐,大约也是我无心插柳造成的吧。不过到这个节骨眼上反倒能让我善加利用一番。

果然,阿照很快便对上了土岐晴孝。大纳言在场中立了叁个靶,最远的一枚已埋入聚乐第外的密林里。那靶子不仅离演武台极远,有了枯木枝杈的干扰更是视线不佳,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武士能射中最外围的标靶。

土岐晴孝开了弓,阿照也将弓举过头顶。这次比试统一使用长度在七尺叁寸以上的大弓,若是身材矮小之人,可能连最低规格的大弓都举不起来。此时我就站在土岐晴孝身后的演武台上,今日本应是个无风之日,但看台两侧的今川家旗帜却被吹得翻飞,我周遭围观的几位大名更是屏息凝神。伫立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人人都默不作声。

土岐晴孝先发了头两箭,魁梧的他把大弓用得得心应手。听闻阿照如今仍在军中统率铁炮队作战,她从前只常用半弓,所以没能迅速将箭射出,直至片刻后我耳际才划过两杆利箭接连穿出的声音。不过这打头的两箭都只能作宴会的前菜,最后一箭才是重中之重。

土岐晴孝再度开弓,与此同时,阿照也把最后一支箭搭在了筋弦上。她左手紧捏握把,令那比她高出不少来的大弓在自己身前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更是在箭飞出前未能容瞚。

“得中!”

须臾瞬去,放下弓走到我身边的土岐晴孝抓起我的手,仅仅是发了叁箭,他的掌心便被汗浸湿,乌黑的鬓间也是汗水叨扰的痕迹。之后负责传信的军士从标靶处跑来,向大纳言上报两位大名比试的结果。阿照亦退回到大纳言侧近,她双目无神,似乎已对结果了然于心。

“射中靶子的是谁的箭?”

手执团扇的今川纯信问道,隐约能瞧见扇子上绘了些花鸟风月。

“回禀大人,靶心之箭的箭翎是黑色的。”

“那便是北条了。”

大纳言脸上无喜无悲,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吗?而土岐晴孝也松开我的手,尽管他来京都前就与我谈了那么多,但真到了技不如人的时候,满脸堆积着颓色的他还是像个被戳破的纸灯笼。

“真彦,你果真没有令姑丈失望。”

大纳言言语亲密地大声夸赞起阿照,今川氏夫妇在座上一唱一和,座下的侍者也审时度势地端上了赏赐给胜者的马代[马代;战国大名间有互相赠马的习惯,然赠送马匹多有不便,这时就会用金银取代。]。

“这把赤金涂二引卷弓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如今也一并赐予你了。”

阿照伏跪下去,接过侍者手中的金银与大弓。

“这小子真走运啊……”

晴孝大人在我身边嘟囔了一句,我拢上他颤抖不止的右腕,我知道现下他心中定有万分不甘与妒忌,但他还是向正走下台的阿照道了句恭喜。

“恭喜您头筹得胜,真彦大人。”

这句贺词是我对行过我身旁的阿照说的。目不斜视朝前走的她先是作愣神状,随后又面无表情地偏头看向我站立的位置,而我那只绕在土岐晴孝臂腕处的手现下已与他紧紧相扣。

“……多谢夫人,我只是侥幸罢了。”

阿照没有瞧我,目视着晴孝大人身躯的她唇角轻启,从中钻出一声低语来。她抓着那赏赐给她的名贵卷弓,弓上挂着白穗子被风吹得飘起,她却岿然不动,只是上抬双目仰面对上了土岐晴孝的眼睛。从她眼底无法读出任何心绪,正直面她的晴孝大人的手腕也不再颤抖,不过他施加在我掌心的握力加重了,显然是对北条真彦的反应愈感不快。

“真彦大人果真是名不虚传呐。”

土岐晴孝随便搪塞了一句,然后便拉着我回到了座位上。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呼吸更是越发粗重。

“那家伙怎么回事,仿佛是在说我倒了霉运一样。”

土岐晴孝见四下无人,索性靠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实心话。他这副沉不住气的样子还真够难看的。

但接下来便有些好看的。我两手搭上土岐晴孝的上臂轻按起来,一面做出副宽慰他的模样一面等待着之后的好戏登场。

在弓术比拼就要接近尾声时,加贺国的赤松主水上前递话,说是要向大纳言大人引荐一位能人。

“此人的弓术恐不在真彦大人之下。”

一脸傲然的赤松主水的确不是在夸夸其谈,他要引荐的武士也就只有先前曾与我打过照面的佐久间久竹了吧。待大纳言点头示意后,赤松氏便命人将久竹唤到他座前,久竹身着胜色[胜色:日本传统色之一,是混合着紫色的暗青色,从前的镰仓武士喜着这种颜色的衣物。]的古朴弓道服,本就单薄的衣衫使他那跪倒在寒风中的躯干更显佝偻,连压在他脊梁上的藤弓也愈发像个庞然大物。

久竹向大纳言行跪拜礼后就立在了赤松主水身旁,他没认出自己昔日的徒弟来,不过正返回今川纯信身边的阿照眉间却有了些微妙变化。此刻她必然陷入了矛盾的螺旋——怀揣着与恩师重逢的满腔喜悦,又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此暴露。阿照垂头而坐,大纳言还在听赤松主水的陈词,但稍后就对一旁的侄子下了指示:

“主水大人说这位叫久竹的武士在弓术技艺上能与你相媲美,不知你是否愿意与他再比试一回。”

阿照是断然不能拒绝的,赤松主水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不知他费了多少工夫请久竹出山,想必他比我更清楚久竹还在西国时都做了些什么。

久竹原先服侍播磨国的那须氏,在那须氏还未将领国扩张至中国[中国:指的是日本的中国地方,在本州岛的最西端。]和四国地区时便已是个杰出的弓取。不过被招作那须家家老的他几乎没收过徒,取而代之的却是大小战事事必躬亲,还替野心勃勃的那须朝利出谋划策。他协助朝利极速吞并了伊予与赞岐,又强迫土佐和阿波臣服于播磨。据说那须军在对伊予·赞岐的海战中制造了无数伤亡,而多数死者都亡命于久竹箭下,一时间暗蓝的濑户内海也被尸体染成赤色。

八攻八克的那须朝利曾一度打到本州最西的长门,其后又在被并入自家领国的周防与西海道诸国恶战不止。战争一直持续到格里历的一五七七年,不堪重负的西海诸国与播磨签了停战协议,年迈的朝利也雄心不再,可他却开始忌惮令人闻风丧胆的随身家老佐久间久竹。

关于濑户内的惨烈战斗,民间一直流传着讽刺那须军残暴之举的歌谣。这歌谣终有一日传到了朝利耳中,朝利认为四国和西海是惧于久竹的威名才会低头,他觉得久竹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于是第二年,闻歌便刺耳的朝利给久竹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剥夺了他所有的俸禄,甚至打算将他流放到北海的孤岛隐岐。只是久竹不知从哪里提前得到了风声,在被削俸的第二天他就杀掉了监视着自己的那须家臣。

完全不顾武士名节的他最后仓皇退遁,只身逃回了自己的故国相模。

久竹不收弟子,不知是不是料到自己的技艺不仅会给世间带来灾厄,还会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但他却收了阿照为徒,他终究是没想到当年那个不出深闺的北条家公主今日也能成为佛挡杀佛的恶鬼。

我从京都返回近江时已是如月与弥生[如月与弥生:前者是日本农历二月,后者为农历叁月。]交接之际,然这重返北国的一路上朔风阵阵,城中栽下的桃与樱还折服于肃杀的寒意中。

是日晚间,在城门口放风的我仅在里衣外披了件外褂。融化的雪水自村雨城的屋顶上垂落,我凝神侧听,只觉得那水滴在石阶上的声音空灵澄澈。每当土岐晴孝留在佐和山城时这偌大的城堡便会是眼前这般冷僻的景象。这倒使我乐得清静,总要想方设法应付自己不喜欢的男人难免令人深感疲惫。

吹够了风的我叫侍者关了门,又攀着灯影下的扶梯返回上层的居室歇息。我在卧榻旁坐下来,居室中列满了各式奇珍异宝,那面华贵的西洋银镜被我用布盖上了,如今这房中最亮的地方是点着烛台的桌案。

真是空荡啊。我挪动到桌案前,从小巧的箩筐中拾起一枚玻璃球。那珠子是靛青色的,但在火焰的映射下又泛出几丝黄光。这大约是这筐中的最后一颗了,其他的珠子丢的丢、散的散,我原本也打算将它扔掉的。

“夫人,有您的家书。”

正端详着玻璃球的我被屋外的叫门声打断了思绪,我准许婢女拉门进来,她递了封信笺,封纸上印着甲斐国大名的家纹。

“先别走,将门关上罢。”

我撇了撇嘴角,而后把家书撂到一边。跪在门前的婢女始终低着头,居室的窗没合上,婢女脸上罩着的面纱正被风吹得飘起一角来。

“你的脸怎么了?”

“回夫人的话,小人前阵子出了荨麻疹,脸上的疤还没消,怕吓到夫人您。”

“是吗?你这样就敢来见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我挺起腰身来,接着伸手一把扯掉她的面纱,此刻我胸中迸发出的却不是怒意。

“你这副模样算是现学现卖吗?北条真彦大人。”

“不这样打扮我怎么能潜进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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