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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苗转来大河口上学,刘惠也想把小彩鱼转到子弟小学来,方便她照顾。因为崔建国一个大男人在家,那是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倒不是没钱,而是他没时间打点一日三餐,老两口又忙着下地种田,这娃娃经常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
以前也没大人看管,可至少还有春芽,她大冬天下河洗澡也还有人叫一下,现在……她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泡水里,崔家人也不一定能想起来。
刘惠虽然某些事情上不靠谱,可孩子终究是疼的。
她找到黄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把小彩鱼留在村里她不放心,让黄柔帮忙问问,能不能把她转来子弟小学。
再次当母亲的黄柔,心也软了很多,被她一片慈母心打动,但凡她开口,这事就成了。不就转一个学生过来嘛,别说转一个,就是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而小学毕业生的录取结果也下来了,崔绿真和菲菲成功考上市一中,杨丽芝本来只考上县一中,但她不想跟朋友分开,对父母软磨硬泡,她是杨家两口子生的两个女儿里唯一一个念书还不错的,杨父找了关系还真给她弄市一中去了。
于是,三个好朋友,又能在一个学校念书啦!
崔绿真开心极了,“妈妈你休息吧,我自己能收拾行李哟。”
怀孕三个月的黄柔,依然精神不济,她只是靠在门边点点头。闺女大了,越来越让人省心了。
崔绿真早早的准备好书包,天蓝色的牛仔双肩包上绣着一对憨态可掬的小熊猫,这是三伯娘做给她的。里头分两层,一层放将笔记本、钢笔等学习用品,一层放个人生活用品,雨伞,手帕,卫生纸。贴着脊背还有个内胆小包,放零花钱……虽然她已经负债累累了。
两侧还各有一个深深的侧包,左边放粉红色塑料水杯,右边放墨水瓶和红领巾……虽然,上初中就没人带红领巾啦,可她觉着只要一天不当上共青团员,她就还是少先队员。
整个小书包,被她拾掇得整整齐齐,等发了新书,那就鼓鼓囊囊啦!
这一天,顾学章也放周末,难得不用上班,他也在房间里睡午觉,两口子搂着很快昏昏欲睡。忽然,客厅里似乎是来了什么人,他们听见绿真叫“姐姐”。
春晖姐妹几个已经回学校,来的是谁?可他们实在是太困了,外头蝉鸣阵阵,八月底的天实在是太热了。
杨美芝把竹篮递过来,“你们明天就要去报道了吧,这是新来的零食,带着路上吃。”
崔绿真悄悄往爸妈房门看了一眼,忍痛拒绝:“谢谢姐姐,但我真的没钱啦,等我以后有钱再买叭。”
杨美芝一怔,没想到她会拒绝,东西都已经递过来了,“你就尝尝吧,这叫虾条,保证你们没吃过哟。”
崔绿真犹豫片刻,“不用啦,谢谢姐姐。”她虽然贪吃,可终究是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知道不能一味的赊欠别人。这个暑假她之所以欠下这么多账,自己贪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请好朋友和姐妹们吃,豪迈得像个小暴发户。
总觉着姐姐妹妹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她们喜欢吃,她作为东道主就应该请她们吃。客观来说,春芽和小彩鱼吃掉大头,她只是跟在后面意思性的吃一点儿。
可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就不想再赊欠了。“姐姐,我这几天还没钱,等我攒两个月,一定会把零食钱给你的。”
她怕了。
虽然杨美芝说绝对不会告诉妈妈,可她还是怕,万一东窗事发,这么多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小,妈妈就教育她花钱要有计划,有的时候要想着没的时候,不能有多少花多少。
她可好,还超前消费了!
妈妈一定会生气哒。
杨美芝见平时的“送货上门”不管用了,何止奇怪,简直奇怪到家了!在她心里,这丫头非常好说话,憨憨的,她试过好几家,只有她愿意买送上门的东西,赊欠怕啥?她爸妈都是大干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崔绿真以为她生气了,急忙道:“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能再超过能力范围买东西啦,你的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上。”
杨美芝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这不就正是她周扒皮的账本嘛,“你现在一共欠我十八块八角六分,不算你利息,沫去零头,给我十八块八角五分就行。”
抹去一分钱,也叫零头?崔绿真有点奇怪,可因为欠人理亏,正要再次保证会还,顾学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她们身后。
他的虎目,直直的冷冷的看向杨美芝,“什么欠债?”
杨美芝常年在诗社干活,也没少来顾家,可这位顾叔叔似乎是不喜欢跟她们小女孩说话,一年多拢共没同她没超过三句话,她被吓到了。只敢讷讷的说:“绿,绿真欠我的……我,我不急,叔叔你别骂他,慢慢还就行。”
说着,她提上竹篮撒丫子跑了,跟耗子怕猫似的。
顾学章也不深究,等她走后,若无其事地看向闺女,“说吧,怎么回事。”
崔绿真深呼吸一口,爸爸总比妈妈好,妈妈现在怀着孕,要是知道了不止会揍她,说不定还会气坏身体,“爸爸我告诉你,你可以别告诉妈妈吗?至少今年别说,明年再说行吗?”
她软糯糯的,晃了晃爸爸的大手。
顾学章本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心里有点生气呢,可被她这么一讨好,倒是笑了,气啥气,多大点钱,孩子不懂事可以慢慢教育嘛。
“好。”
得到爸爸保证,她才小声的把怎么发现小卖部,怎么爱上小卖部,并难以自拔越陷越深的事情从头到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坏孩子,她还把每一次跟她吃零食的好朋友和姐妹都说了,“爸爸我没吃独食,我就是想要款待她们。”
顾学章点点头,这还有啥不明白的?他旁观着,零食大家都有份,她确实只吃到小头,而且,她之所以越陷越深,也是杨美芝诱惑的!不怪自家孩子馋,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也馋兮兮的?
她小人儿不知道其中蹊跷,他问杨美芝一般都什么时候来,专挑父母不在家,几个孩子都在的时候,诚意满满的带着一篮子零食上门兜售……呵呵,杨家那闺女倒是会做生意。
要是换了别的家庭条件好的,又心性不坚定的孩子,可不就要越陷越深,赌徒欠下高利贷了?
崔绿真等了会儿,没等来意料中的爸爸的生气,抬头看着他,“爸爸你为什么不生气呀?”
“生气什么?”
“因为我花钱没计划,超出能力范围的消费欠债……”
顾学章点点头,“这一点确实做得不好,我知道你已经意识到错误了,我就没生气的必要了。”他顿了顿,“我知道这事不怪你,而是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引导你超前消费。”
崔绿真怔了怔,“是美芝姐姐吗?可她允许我欠债,也不催我还呢,相当于是借我钱花。”
顾学章笑笑,“对,她也不算恶意引导,只不过这厂里的小孩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懂事。”她不催你,不收你利息,也不一定代表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啊,傻闺女。
当然,顾学章知道闺女面皮薄,自尊心又重,他知道适可而止。“欠了就欠了,赶紧想怎么还吧。”
于是,崔绿真又把她的还款计划说了,等她去市里上学,每天就能有四角钱的交通费,再加午餐费,她早早起床走路去,中午支持馒头和玉米馍,不用两个月就能把欠债还清的。
顾学章忍不住笑了,揉揉她:“你啊你,起那么早睡眠不足个子长不高,吃不好营养跟不上怎么办,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份工作。”
“真哒?”她的眼睛亮得不像话,以前给杨美芝打工的时候她每天都能余几角钱呢。
“你不是跟春苗学打算盘和记账嘛,学得怎么样了?”
“学会啦!上个星期的账姐姐就是让我来记哒!”她骄傲的说。
于是,顾学章跟几个股东说了一下,让他闺女来记账和算账,每个月开她三十块钱,大家伙都没意见。就连刘惠王二妹和陈丽华都无话可说,因为崔绿真真的是个很老实,很公正的孩子,要说其他人会贪点啥,她们有可能信,可小姑娘绝对不会!
当然,前提是她不能影响学习,每天最多只能花半小时在这件事上。黄柔知道后,还怪丈夫怎么让她去做童工,家里不缺这点钱。
顾学章摸了摸鼻子,咱们家里是不缺,可闺女缺啊!你每天只给那么点零用,她不就会偷偷往外头想办法了嘛?这三十块,就算是小丫头的钱了,家里谁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挪用,发工资那天必须一分不少的给她。
妻子对女儿的教育,尤其是金钱这一块上,还停留在她四五岁对钱没概念的时候,却忘了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社交。
他相信她,给钱不会把她惯坏,反倒会让她更懂得珍惜,更知道努力的意义。
黄柔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也发现自己对闺女太过严格了,所以等闺女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小心翼翼问要不要交给她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妈妈亏待你了,好好留着自个儿花吧。”
他们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她能有工作,丈夫能扳倒蛀虫从而步步高升,他们能在食品厂和皮革厂都有股份……一切的一切,都是小人儿带来的。就像丈夫说的,即使她没轻没重大手大脚,那又怎么样?难道他们现在还没能力养一个大手大脚的闺女吗?
别说什么养成她勤俭持家的好习惯,闺女不富养,从小精打细算扣扣索索,以后万一让个穷小子随随便便一点好就给哄走,她找谁哭去?越是从小拮据的孩子,越是容易受不了小恩小惠。
再说,从小精打细算扣扣索索的孩子,跟要啥有啥的条件里长大的孩子,气质都完全不一样!
黄柔这才发现,可不是嘛。她前十几年要啥有啥,后来搬进胡同后落地凤凰不如鸡,所以放闺女身上就矫枉过正,觉着不能让她受她曾经受过的苦,却忘了顾学章不是她父亲,他不会允许自己一句交代也没有就扔下她,更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他们会一直这么红火下去,闺女也永远不可能受家道中落之苦!
崔绿真不知道怎么把妈妈给惹哭了,着急道:“妈妈别哭,我会省着花的,我……”
黄柔拉住她的手,“没事,大手大脚就大手大脚呗,咱们家有钱。”
可崔绿真才不信呢,家里能有多少钱呀,她先把十八块多的欠账还清,被爸爸提醒过后,亲眼看着杨美芝把她的名字划掉,这才如释重负。还剩十块出头,她打算上百货商店给妈妈买个礼物。
这一天,是星期六。她在新家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到菲菲,两个人搭上汽车,先去南边自由市场看了看。
秋收结束后,阳城市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民们的激烈讨论中,落实下来了。因为市级领导也拿不准到底允不允许承包到个人,干脆放任自流,以生产队为单位,民主表决,愿意搞责任制的就搞,不愿意的继续吃大锅饭。
这可难坏农民们了,有的听说安徽四川搞起来后产量翻倍,农民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谁不羡慕?可有的又说没有大锅饭吃后,许多没有劳动力的家庭眼见着就吃不饱了,过得还不如大集体时候。
别的生产队,想要单干的远远超过想吃大锅饭的,可牛屎沟不一样,不仅因为还欠着两万元贷款,一旦分灶就要把贷款分到个人头上,更因为他们是刚被大自然狠狠地收拾过一顿,刚刚尝到“人多力量大”甜头的,他们对“集体”的依恋远远超过这世界上所有的农民!
百分之八十五的社员都不愿从集体分灶!
这可愁坏崔家人了,他们刚好属于那想要分出来单干的人家,因为崔建国当着队长,老二老三在外头工作,女人们都在厂里上班,光老两口既要挣工分又要养猪鸡鹅,忙得不可开交。才三四个月,崔老头和老太就累病了两次。
不再依赖土地的儿女们有能耐了,自然不愿父母受累。兄弟三个商量一番,拿不准主意,又来找黄柔和顾三商量一番,决定崔顾两家都不吃大锅饭了。而同样跟他们一样要分出来的,还有邱家,张大力家,杨发财家……这样搞下来,其实也就是变相的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他们几家是承包到户,其他人家是承包到组。
为了公平起见,土地按人头分好份数,每个人头二亩山地一亩水田的组合,肥瘦搭配,采用抓阄的方式,崔顾两家运气好,抓到的都在家门口不远处,而且基本连成片,没有东一块西一圃的。
杨家和张家就比较倒霉了,抓到的全是半山腰上,东一块西一块不说,离家也远,可把杨老太气得哟,指天骂地赖崔建国做了手脚。却也不想想,他们家周树莲和杨秋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快一年了,不也死乞白赖的多要了两个人头的份?
崔建国本身不善于辩解,况且他现在急着要进城给皮革厂帮忙,哪里稀罕跟她吵。嫌他当大队长做手脚是吧?那他就不当了,爱谁谁。
而恰在此时,“大学毕业”的张爱国回来了,直接在公社分到一份革委会主任的工作不说,他还坚持要带领牛屎沟社员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直白点说,就是还要兼任牛屎沟生产队书记,队长是他安排的亲信。
好家伙,崔家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唾弃呢,刚地震那年咋不见你回来临危受命?现在光景好起来了,你倒是会回来捡便宜,摘现成的果实!
崔建国这几年可谓是尽职尽责,没想到临头被他摘走果实,心里也着实不舒服。可他也看得开,反正农民这碗饭他是吃够了,终于有机会摆脱,也算得偿所愿不是?
崔家分到十四个人头的贷款债务,也就是二百四十元,抓阄当天就把钱交给生产队会计了。邱家一大家子在村里受尽白眼,早就想从集体分灶了,说分家说了那么多年没正式分成功,这次因为几百元的债务才彻底把这股粗粗的麻绳给解开,也算得偿所愿。
其他公社和生产队,百分之八九十都搞责任制了,越来越多的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都纷纷往城里涌。而他们最爱去的就是城南的自由市场!
此时的大垃圾场这儿,跟半年前又完全是两副模样了,人山人海!这样的人山人海跟以前的人山人海不一样,以前是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更多,今年却额外的多了另外一种人——站工。
即出卖劳动力和技术的短期工人,都是从各个生产队来的农民,趁着农田里活计不忙,带上三两干粮,背着背篓,站在人多的地方等候招工。因为大型基建项目的增加,建筑工地用人量大大增加,许多包工头都会临时来这儿招几个短期工人,有时只是搅拌混凝土缺人手,去干个三五天能挣几块钱。
这几块钱,带回家就是油盐酱醋,是儿女的学费,老人的看病吃药钱。
崔绿真和胡菲一路走,一路觉着新奇,这个社会,好像又在以她们闻所未闻的方式发生着改变。半年前他们两家人盖房子还愁找不到建筑工人,一日一餐好吃好喝的伺候工人们,生怕他们不能按工期完成任务,现在满大街的工人,但凡有主家开口说要招工,立马几十名身强体壮自带干粮的站工围上来。
他们有的是砖工,有的是泥的,有的水电工,有的木工……就算没有各类技术含量,也都是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好把式!
甚至,她们还遇到了牛屎沟邱家的几兄弟,让绿真帮忙问问李家沟的食品厂招不招工,家里分到的土地眼看着就要种小麦了,他们想去干几天短工挣点麦种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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