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52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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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娘适才起了疑心,走到西厢窗户上,翻了案上的妆奁瞧。不得了,好似嘴角裂了长长一条口子!怄得她跺脚跑来打他。不防席泠一闪身,躲进屋里。

她往里追,屋里密密层层的浓阴,卧房靛青的门帘子上扑着一块斜长的阳光,似乎散着岑寂温吞的时间,在很慢很慢地游移。她掀开跨进去一步,眼还没及四看,席泠就不知哪里窜出来,猛地搂住她。

吱吱的蝉在撕裂,将夏天撕出一道潮.热的口子。箫娘本来吓一跳的,惊得亮锃锃的目光浮在她细细透汗的面上。可贴得这样近,察觉他盎然的生机,惊吓就四散了,像下晌的流光与绿荫,飘飘意远。腮上那一道狼藉的胭脂,也跟着格外妖冶起来。

席泠抹一抹她的脂痕,把脸上黏腻腻的汗一并都蹭在她颈窝里,与她细细的汗融在一起,透出迷魂的兰麝之香。他抬起头,在她眼前,得意地笑一笑。

那一种得意,仿佛不是她捉到了他,而是她跌入他烦脞的网中,他隔着那张网围着她打转,脚步缓慢得不可一世的嚣张。然后,她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五月密密层层的熏风吹散荼蘼,紧至流金铄石天气。高柳乱蝉唱和丝丝管弦,两位妙妓轮番献艺,席上正唱一支新填的《蟾宫曲》。

冷簟铺新榻,元澜请客不多,有两个巡检司的人,另两个是江宁两县的主簿与县丞,加上席泠,拢共五个围坐一席。其间有人调侃,“江南巡抚当下就在南京城,元兄怎么不将他一齐请来欢聚?”

元澜咂酒而笑,“人家是什么人物,岂是我请得动的?只怕连他别馆内的官家也瞧我不上,门也不让进呢!”

众人一哄而笑后,江宁的李主簿搁下酒向席上说道:“听说林戴文此番回南京,是为了与户部核查南京的十万石粮食的亏空。自到了南京以来,一日不歇,只顾埋头在户部与闻新舟核账!”说罢,轮着扇朝席上一怼,“不晓得这一遭,又是谁要倒霉!”

席泠余光上观元澜,见其眼皮微沉,笑得几分凝重地招呼众人,“管他是谁,横竖与咱们不相干,是他们上头的事情。席翁,请酒请酒。”

案上便打了个圈。这席设在元家花园南角的卷棚内,四面高竹,风满坐凉,吟蛩与琵琶耳边聒乱,一派好景。

那姓冯的县丞却笑,“我看不必风声鹤唳,从前收粮,年年有不小的损耗,何况咱们南京,年年梅雨,损耗更是不小。年年核账,不过例行公事。”

众人点头,又问到席泠,“席翁的衙内,可有什么风?”

席泠莞尔摆袖,“我听到的与各位听到的,也不过是一样,上头的事情,若不是涉及百姓或拿人,怎么会吹到我们县衙里?”

李主簿咂嘴点头,一把搂过身后唱曲的妙女,“这话不错,这女人和女人还有贵贱之分呢,何况衙门!”

又一阵哄笑,那姑娘急得脸发红,两眉儿蹙破春山,做模做样地拧他一把,“烂囚贼货!我们女人有贵贱之分,难不成你们男人没有?你见着这位江南巡抚未必就不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既然也是这样子,怎的又只说我们女人?”

说得席上哑口无言,讪讪点头。谁挑着箸儿将那姑娘一指,“牙尖嘴利,罚她一杯!再唱一支《折桂令》来!”

娇莺又弄舌,媚孜孜唱弹琵琶,闹至下晌,酒阑席残,巡检司两位已醉倒,大家相继辞去。后头也差不离散席,只是箫娘被元太太挽着说话,绊住了脚,席泠便与元澜在卷棚内侯等。

元澜使丫头看了龙井茶,与席泠凉榻上对坐,请他,“天虽炎热,却不该吃冷的茶,席翁还请吃盅热的,今年新炒的,尝一尝。”

席泠吃过赞了两句,彼此说起近日的忙碌,元澜直叹,“不比席翁,衙内清闲,干巡检的,处处跑,南京城哪条街巷我没去过?就是这样暑热的天,也得顶着满头汗奔走,一刻不得闲。”

“元翁管着南京城各路往来人口货物查访,自然劳累。”席泠搁下盅,眼色晦涩莫测,“且不论往来人口,单是南京这些商贾往来的货物、银款,一日东南西北进进出出不知有多少,又要查勘合文牒,又要翻检东西,纵不是元翁亲自查检,只听下头人禀报,也够听得人头疼的。”

“正是这个话。”元澜酒酲微醺,有些醉态,胳膊搭在炕桌,坐姿稍有不端,“这南京城四通八达,贩夫走卒不说百把也有几十万,小到挑担的,大如陶家那样的商贾,但凡货物走运,都得细查,一刻也不敢松缓。这些人,平日不出事便罢,倘或哪日出个通敌的事情,我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朝廷砍的,操心呐!”

席泠睐他一眼,也将手搁在炕桌,轻轻握拳,“通敌的少见,就怕有那起做走私勾当的,各朝各代,这种事情最不少。”

似有金锣在元澜脑子里敲了一记,惊了他一下!瞥眼看席泠,见他眺着目,只管把卷棚外的石榴花看着,一副闲态。元澜脑子转了几个回合,逐渐端正起来,“是这道理,合该仔细。”

清着嗓子笑了两声后,使来卷棚外的丫头,叫上时令瓜果。不一时端上来一盆,冰块振着,沉瓜浮李,元澜取出西瓜递他,“方才席上说这林戴文在户部查粮食的损耗,也不知吓破了南京多少人的胆。依我看,大可不必草木皆兵,真有一根藤,还不知牵出多少瓜。席翁之见呢?”

席泠含笑望他,缄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小小个县丞,可揣摩不到上意。”

就这片刻缄默中,元澜似体会出些意思,又没根没据,说不清,只觉面前这位年轻人忽地缥缈起来,有种叫人摸不透的深意。元澜只得一面暗忖一面笑,正点头,倏听席泠笑了声,“不过。”

元澜立时歪过脑袋去,“席翁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席泠端起晾了半日的茶,额心微聚,“妄论时事,我若说错了,元翁不要见笑。就按元翁所说,一根藤上不知能牵出多少瓜,大家拧着劲,或许能扛一扛。可我要是那藤上的瓜,我就得想想,别的人会不会拧这个劲。”

元澜扣紧两道潦草的眉,“席翁见笑,我是个粗人,不大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噢,我的意思是,若我是这里头的人,我就会想,我咬死不露破绽,未必别人就不露么?倘或林戴文真是有什么密旨在身,要查什么粮食亏空,他查不出,拿什么向朝廷交代呢?不论查不查得出,必定要向内阁向皇上交代,那就必定得有个人扛这椿事。谁来扛?自然不是那些在朝中有关系的、四五品或是二三品的大员来扛,这担子就只能落在那起叫不上名的、无人说话的人头上。这种人一多了,保不齐就有人不想做这冤屈鬼,先抓住时机,戴罪立功。”

言讫,他呷了口茶,叹道:“一根藤上的瓜也好,一条绳上的蚂蚱也罢,都得分个先被吃的,后被吃的。保不准那后被吃的,人吃饱了,就不吃他了。”

元澜听了半晌,别的愚钝,却领悟出来一个道理,他一个九品巡检与四五品的官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闹出事来,他们可不会管他死活。

他摩挲着嘴皮子默了半晌,笑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席泠也忙笑,“我不过是胡乱说说,咱们终究不是局内之人,到底怎样,谁说得清?”

“是是是。”元澜不住点头。

恰逢元太太与箫娘说完话了,后头丫头来报,席泠起身告辞,元澜忙将其送至宅外,匾下临别,依依不舍,好一番客套。

箫娘侯在马车内,闷出了一身热气,半晌才见席泠上来,心里有些恼,翻着眼皮,“多少话说不完呀叫人等了半晌,车帘子又不好挂,热死了!”

马车摇起来,席泠挂起窗帘子,叫她透透风,老远又把元府大门望一眼。箫娘奇了,挨到他边上来坐,跟着朝外望,“怪事情,你与元老爷拢共没见几回面,忽然热络起来了,难得见你这样多话。”

席泠依然远眺,脖子上扯着几条硬朗的经络,“与有的人说话是说废话,与他,句句天机,就看他能不能勘破一星半点了。”

“什么天机?”

再一回首,箫娘的脸凑在眼前,额上浮一点细细的粉汗,纨扇打个不停。席泠捏着袖管给她搽,她却歪着脑袋躲,“把我妆面搽花了!”

席泠只得垂下手,另一手还反抬将窗帘子捞着,“怎的耽误到这时候才出来?”

一问起,箫娘就憋不住笑,咯咯地先用扇面挡,后来挡不住了,就把额头抵在他肩头,抖着身板笑了半日。席泠也不禁笑起来,歪着眼看她,“哪样事情高兴?”

半合儿才把箫娘问起来,脸上笑得红彤彤的。马车已驶到市井里,蝉声人声,乱着闹着,炎热潮湿的夏天,浮成她脸上的细汗,密集微小的,像浮在荷花上的小露珠,滚着滚着,汇做一颗,由她脸上滴溜溜往下滑,巧妙地滑到衣襟里,浸透了雪白的肌肤。

她匀够了气,才把他捞帘子的手拽下来,掩在车内,说见不得人的事情,“元太太做生辰,拢共就请了几个场面上的太太奶奶,还坐不满一席呢。因此就没搭戏台子,把唱戏的请到屋里来,设了围屏唱。我们后头隔着屏风听戏,她们听不出来,我却听出来了,有个作小生的唱得有些生。我心想,这一个班子里,怎的参差不齐的?就歪着眼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帘子的罅隙里透进来一条光,细细长长折在车内。席泠被车马摇得松快了,倚在角落里,目光晃来晃去,摇着她的影,“看到了什么?”

说得兴起,箫娘索性捉裙跪坐上来,手撑着窄窄的条凳,“是周大官人!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当下就吓了我一大跳!啧啧,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混在小戏班子里来给元太太过生辰,你猜元太太听没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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