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有不甘不愿,然而长刀挥去的刹那,不但丧失了往生的可能,连向旁人倾诉血泪冤屈都做不到。
那日回程的时候,小小的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让她无所适从的悲伤。
傅清知沉默着抬起视线,将长刀收入鞘中,伸出空无一物的右手。
她的双手生满了握刀留下的茧与疤,曾经沾染过不知多少血迹,此时此刻却被白光照亮,显出玉一般的白。
神识缓缓凝聚,指尖触碰到奄奄一息的黑影。
“感灵体质,不但能与邪祟灵体产生交互,还可以把澄澈的灵力渡往它们身体之中,尝试消除邪气,送其往生。正因如此,感灵体质也被称作——”
伏魔录凝神微顿,凝视着少女指尖溢出的莹白气息:“渡灵体质。”
说老实话,对于此情此景,它也感到十分惊异。
感灵体质极为罕见,从多年起就已销声匿迹。怀有这种体质的人往往多愁善感、脆弱多疑,要想运用好“渡灵”的能力,更是难上加难。
傅清知不愧是个天才。
她从小到大从未得到相关方面的指导,却已能领悟到渡灵的手段,更为可贵的是心性坚韧、心怀悲悯,居然没被那些浓烈的负面情绪逼疯。
莹润的光泽宛如流水,自少女指尖倾泻而下,缓缓淌入黑影之中。
秦萝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景象,倏地睁圆双眼。
光华流泻,于黑影中无声扩散,好似丝丝缕缕的细线勾连成片。光与影交织缠绕,彼此碰撞又散开,最终丝线迸裂,化作如雾般的轻烟,氤氲在黑暗之间,点亮一团又一团的柔光。
像水又像风。
属于少女的澄澈灵力悠悠探入、缓缓弥散,看似温和,却拥有无法抵挡的力量,将黑雾似的邪气怨气一并吞噬,只留下被濯洗一清的白芒。
傅清知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曾经执刀除魔的时候,她悄悄尝试过这个法子。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逐渐熟稔,每回都像见不得人的小偷。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在旁人眼前这样做。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傅清知曾当着一位师兄的面,尝试触碰一道即将消散的邪祟。
那时她的手法十分稚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它慢慢安抚,只可惜不过片刻,不远处便又冲出数抹黑影,试图将他们一行人置于死地。
那道邪祟在乱战之中被一刀斩断。
“它们皆是邪物,既已作恶多端,又有什么相助的必要?降妖伏魔天经地义,我们不应对它们生出太多怜悯。”
师兄正色告诉她:“你想救它们,它们却想杀你。师妹可曾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倘若有了不合适的同情,只会将你引入死地。”
傅清知想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不会对所有邪物都生出怜悯,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会感受到无比沉重的痛苦与悲伤。
它们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被邪气操控心智,迫不得已只能进行杀戮。在它们心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难过。
她能感受到,所以想要力所能及地相助。
可解释的念头终究还是被压回心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师兄说着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师妹,你是傅家首屈一指的天才刀客,倘若涉足这些不切实际的邪门歪道,师父会作何感想?”
于是那天的傅清知再没反驳。
她是父亲的骄傲,是傅家崭新且锋利的刀。优柔寡断、甚至对邪祟生出同情,是刀客毕生的耻辱。
回忆纷乱,一股脑充斥于识海。傅清知努力稳住心神,悄悄看上一眼秦萝。
她年纪那样小,对许多事情都懂得不透彻,这会儿全神贯注看着光华流淌,眼睛里满满全是晶莹剔透的亮色。
没有欲言又止的犹豫,没有对她滥好人行为的质疑,秦萝觉得这幅场景漂亮又厉害,便毫不掩饰神色里的崇拜,樱桃色唇瓣微微张开,变成扁扁的圆。
莫名其妙地,叫人觉得无比安心且轻松。
“傅师姐……黑气没有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如铃,傅清知定了定视线,抬起眼睫。
浑浊黑气不知何时消散殆尽,如今眼前仍是一道虚无缥缈的人影,与不久前截然不同的是,人影之中暗光流淌,如雪如波。
她看见人影轻轻转过头,没有言语,亦不见五官。在极致的静谧里,无比压抑沉闷的苦痛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轻盈的跃动,以及一点点欣喜,一点点感激,与一点点温柔的暖意。
影子慢慢俯身,光华跌落在少女漆黑的眼瞳里头。
那是与邪气完全不同的感受,温和得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邪气散尽,徘徊于人间的亡灵自当前去往生。
秦萝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看着那道人影盘旋在傅清知身边,点点白芒淌动,仿佛将她拥在怀中。
即便笨拙又匆匆,可这是它唯一所能做到的致谢。
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去了。
“它这是前去往生了吗?”
破阵引的效果尚未消失,秦萝仰头环顾四周,末了定了定神:“傅师姐好厉害!”
傅清知像是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