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十一章(1 / 2)

一八五五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发生了一件大事。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齐消磨这一天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只有克拉拉和克罗蒂尔达不去,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要是天气允许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荡一荡船“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为什么他不能提前准备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他怎么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办,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影响他的身体吗?每次来客人,每次出行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上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赶出来吗?简直是没道理。因为他是我爸爸,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她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穿着一身流行的闪光缎料子衣服。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绦子边,戴的是绦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一头发红的金色头发和她做姑娘一样梳得非常光滑。在她的两只雪白的、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的手中抱着一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只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罗克蒂尔达在窗户旁边对面坐着。令人费解的是,克罗蒂尔达的身体状况简直和她每天吸收的丰富营养不成比例。她越来越瘦,就是她身上的一件丝毫也谈不上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

在她的一张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的平滑的灰土颜色的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鼻梁虽然还说得过去,但是鼻头上却布满细孔“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当她向别人提问的时候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领和两只白色袖头。

她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在这一家人中,佣人最畏惧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朗诵引起了参议先生头部的不适。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了的。太可惜了。不如你们换个日子再去散步”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暴雨总是很快就过去的,一阵子就过去下不长的。我们可以利用等爸爸的时间歇一歇,等着雨下过去。”

参议夫人仿佛在推什么似地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我最讨厌雨天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晴雨表了。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这一年九月的第二周带来了姗姗来迟的闷热。由于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七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的天空悬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太空一样。日落以后,小巷里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都和炉灶一样闷热。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立刻突然降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地慢慢地涌上来。

汤姆加添说:“下雨对去除暑气非常有帮助。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这时冬妮的女儿被伊达永格曼领到大家面前。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绷绷的、散发着肥皂和淀粉气味的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简直像个小布娃娃,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是冬妮的。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年纪才刚四十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在她们族人里,甚至有人还没到三十就已经一头白发。她的棕色的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洛克家已经呆了二十年了,她骄傲地看到,她在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为这个家庭提供所有的必备服务。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齐作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拥有这样一个仆人是很让人羡慕的。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她一个人可以顶上五个人!二十年!她就是过了六十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真是结实的身子您真是有福气啊!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使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想跟她聊上几句时,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冬妮一把抱起她的女儿,在她的玫瑰色的小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使她心情不太好。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