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开始明白,耶耶所做皆是为了阿娘。
然范阳卢氏欲再为豪门士族的壮志也始终未能得以实现,因为如今是她耶耶掌天下之政。
林业绥摩挲着妻子的白玉钗,怅然自失:“虽然她与你阿娘并非是同母而生,但你阿娘很宠爱她,即使言及是被你阿娘抚育而大的也并无偏差,与待你是相同的。”
林圆韫终于知道,为何阿娘身为食邑三千七百九十户的汉中君,数年来都常常不入兰台宫。
每逢宫宴,耶耶也是能推则推。
冬十月。
在阿娘失踪已经有一月的时候,林圆韫乘车至缈山的天台观,她虽然告知耶耶是欲来此为阿娘请求福佑,但实则是来见一人的。
在殿檐之下,铺设有非豪门皇室不能用的熊席。
席上有一人端正跽坐着,她右侧有两足黑漆红色云纹的凭几可倚赖,脖颈细而长,白皙的肌肤配以枣红色的绕襟曲裾袍,曲裾上还饰有精美的黑色金绣狩猎纹,又以玉带钩束衣,长垂至脛骨的杂佩系在腰间。
其左右侍坐两媵婢。
俨然是国都之中的豪门夫人。
林圆韫行至三尺处,不再放纵,如士族女郎端正行礼:“阿娘。”
谢宝因看过去,淡淡一问:“已经是十月,可有去为你小姑祭祀祝愿?”
林圆韫温顺颔首,屈膝与妇人同跽着一张坐席,然后应答:“在来谒见阿娘以前就已经前去祭祀。”
谢宝因欣慰而笑:“你祖母与二叔母是否也有一同祭祀。”
林圆韫伸手去抱着妇人的手臂,将头颅靠在其肩上:“阿娘居然还如此不放心我,为死者祭乃礼仪大事,我岂会轻易遗忘。”
祖母郗夫人在叔父林卫罹与叔母郭夫人成昏的第二年就归天,二叔母袁慈航在五年前因为产子..母女皆殒命,在世上仅遗留有二子,二叔父林卫铆则始终不能放下,不愿纳后妇。
最宠爱她的小姑林却意也在前年就因精气衰竭而亡。
谢宝因举手轻抚长女的发顶:“并非是不放心,只是你性情不受拘束,又常常因诵读经书而忘记进食,所以才常与你言说,阿娘不想阿兕有此恶行,倘若阿娘不在,你的身体也必然已习惯每年都要祭祀。”
林圆韫的脑袋往阿娘怀中钻了钻,恃爱摇头:“不,阿娘要万岁[4],我要把这件事情给遗忘,这一生都要遗忘。”
谢宝因粲然笑着:“好,有阿娘在,阿兕随意遗忘。”
林圆韫闻之,神情恍然:“阿娘,其实你不必为我的事情再哀伤,我知道在家中,阿娘与耶耶是最宠爱我的。数十载以来都将我与阿慧、阿瞻他们共同抚育长大,何况我所诵读的书简比他们都多,在治国治世之上,阿慧也未必能赢我,而我有此学识,心中所见的也已然是天下千万家,而非区区一家。”
“我也知道阿娘是忧心我像从母那样年少丧命。但是阿娘你忘了,我是你与耶耶躬身教养而大的,我有你的聪慧坚韧,又有耶耶的智谋胆略。”
“其实王祖母所言有理。”
“在天下何以尊贵。”
“君王。”
“我要史书有我。”
“我要万世流年。”
“我要我的子孙相继为帝。”
“我要我所思所想得以实现,推及天下。”
谢宝因安静听着长女所言,最后欣然笑之:“阿兕有此壮志,阿娘很高兴,阿娘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望见殿檐下的母女情深,在后跟随而来的林业绥沉默伫立许久,一字一句的质问:“你们都知道你阿娘在此处,惟独瞒着我?”
谢宝因不解看去,玄色深衣的男子沉着脸,身形清瘦孱弱,眉目间尽是疏离,站在殿柱旁,阳光难以照耀。
为人父的威严已经令她惊恐,何况男子执掌相权,在朝堂算计数载。
林圆韫迅速躲进阿娘的怀里,闷闷一句:“谁叫耶耶自己看不到阿娘遗留的尺牍。”
林业绥走过去,不悦凛然:“她何曾有留尺牍给我?”
闻见二人谈话,谢宝因逐渐明白他们父女间为何异常。
她在离家的时候,留下尺牍在几案之上,又命家臣与奴僕见告男子。
男子岂会不知。
而这一月以来只有林圆韫来此,尺牍或许就是被其藏匿,还逼迫着家臣等人共同援助,欺诈男子。
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愿责怪,因为她知道林圆韫是想为自己去试探男子态度:“欲万世流年之人,行事就是如此?”
随即,谢宝因抬眼望向男子:“不必责怨阿兕,我离家时未留尺牍,来此也是欲为小妹她们抄写经文。”
乘车来缈山的途中,林业绥本来已经想好要如何发怒责问,但在见到女子以后,自己又先爱怜起来。
他无奈叹息:“幼福就会宠溺她。”
九死一生后,林圆韫跪直身体,朝父母二人顿首辞别。
怀中的长女离去,谢宝因便仰着头,莞尔笑着,张开手要他抱。
每次都这样。
林业绥喟叹着弯下腰,有力的手臂穿过妻子膝弯处,稳稳抱起,随后垂头,抵住她额头,再依恋的埋在她颈中:“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
谢宝因也忽然想起长女曾言及在她离家后,男子以为她欲独自死亡,开始生出殉情之心,身后之事都已预备交代给长子林真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