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嵬然不动。
林业绥看着女子,她鬓边的垂髫随风而扬,眼神里带着还没有散去的疼惜以及淡淡的怨恨。
他加重字音的同时,却又放缓了语气:“幼福,上来。”
因为是擅自去解印綬,未经氏族,林卫罹不敢说出来,所以一直都是缄口不言,如今听到长兄的言语,悄悄看了眼坚决在保护自己的长嫂,低声开口宽慰,主动说事情原委:“长嫂,我没事,今日是我做错了事,自己要在这里跪着的。”
谢宝因思量片刻,不再插手男子对家弟的训导,往北面迈去几步,站在阶前,缓步上阶,看见男子伸出的手仍未收回,她抬眼望去,撞入漆眸。
随即,她抬起右手,放入温厚的大掌中。
察觉到女子的手心冰凉,又想到她这几日曾有小疾,林业绥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再次变得凝重。
他语气严肃:“仅为叔弟就与我闹到如此,要是日后我真惩诫儿女,幼福是不是还预备不顾自己的性命。”
谢宝因侧头,看向雨中的郎君,淋久春雨,必会伤及身体:“《孝经》开宗即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4],郎君此举,是在让卫罹不孝,且‘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5],郎君自己说过不会听任我们的孩子如此,为何如今又要陷卫罹于如此大恶中。”
林业绥斜视一眼兰庭,神色冷肃:“幼福难道没有听到是他自己要跪的,与我何干。”
然后,他俯身低声耳语:“幼福与我负气,便丝毫不怕痛伤我心。”
媵婢与仆从都低头侍立在主人两侧,隐隐能听到家主所言“负气”二字,他们不敢揣测主人,皆神色无异。
听着男子用低沉的嗓音说出哀怨之言,谢宝因泄气,内心也慙愧,软下声音:“郎君先与卫罹谈话。”
宽袖之下,林业绥暗中揉了揉她的指腹:“记得更衣。”
谢宝因垂首,看着缘边被泥水所污的衣裾,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点头,随后步入居室。
走去北壁更衣。
随侍进去的媵婢到西壁箱笼找来衣裾放在衣架上。
谢宝因张开双臂。
玉藻与另一名媵婢为其脱衣,换上三重衣。
几案东面摆置有炭火。
谢宝因徐步走过去,看着晨初未阅完的简牍,缓缓屈膝,以膝上的股压住膝下的胫:“命人去请疾医。”
玉藻放好坐具:“可是女君身体又不虞?”
谢宝因指腹抚上竹简所写的前人豪情,淡言:“雨中跪久,双膝被寒气侵袭,没了四时可肆意行走的能力,以后还要怎么实现心中的抱负。”
这是给家中四郎请的。
玉藻明白过来后,退出室内,发现兰庭中的侍女与仆从全部被遣离,只剩家主和跪在地上的四郎。
她低着头,麻履尽量放轻,从男子身后离开。
一阵风起,吹来雨丝。
林业绥立在台阶之上,看着脊骨不弯的家弟,造成居高临下的睥睨,冷声质问:“有解印綬的勇气,怎么便连进来见我的胆量都没有。”
林卫罹始终低垂着头颅,束冠于顶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身上的燕居服也紧贴着躯体:“我做错了事情,理当惩戒。”
“做错?”眼皮低垂,林业绥的视线往下看去,谛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知道自己做错,你不来我面前解释,却不声不吭的跑来这里跪着?既然怕我责备,便不要去做,既然做了,便要明白不管是什么后果,你都必须要去承担,而不是有懦夫行为。”
他敛眸,沉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何要辞免官职?”看着少年被浅薄一层雨水所淹没的双膝,又问,“你这一跪,为的又是什么?”
“我与二兄的志向不同,我想要去西南之郡。”大约是长兄前面的那些话给了他勇气,林卫罹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一鼓作气把内心想的事情全部道出,“我想去军营,而非官署,我想在战场,而非朝堂,我想手握长矛,而非彤管。”
林业绥把右手背在身后,不置一言。
“长兄,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阻止我去西南。”林卫罹再次表明自己的决绝和志气,“但即使我不能去西南,我依旧还可以去西北、南方、华北、华南,鸿鹄若不能高翔,则不死不休。”
沉吟片刻,林业绥从隋郡的那片厮杀声中抽身,缓缓道:“在建邺我能护你,军营战场之上,你这条命便是送给了天,你应当知道,军中没有长寿的人。”
“我不需要长兄来护,踏春宴上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博陵林氏的先祖之中,也曾有人于长江水畔铁马金戈,厮杀血战,造就绝世功业,如今朝堂已有长兄和二兄,至于卫隺...自去年家宴以后,他便终日喜好于水利工事。军营之中自然是该由我来,我不仅要叫他们知道南方世族不是昆仑瘦猴,更想要重振林氏在军中的遗风。”
林卫罹抬头,眼中是属于少年郎的坚定和意气:“先祖北渡而来,荣曜当世,我不需要长寿,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6]。”
这位林四郎说:“诚必不悔。”
看着家弟形于金石的决绝,林业绥眸光闪动,他好像听到了滔滔江水声在耳畔翻涌。
疾医请来,但是居室阶前已经没有林卫罹。
男子仍还立在原地,抬眼朝那边的侍女扫过去,黑沉的眸子里便已带着股不容有丝毫的隐瞒的讯问。
侍女仓惶行礼:“禀家主,这是女君为四郎所请的。”
林业绥视线收回,语气极淡:“带去四郎的屋舍。”
随后转身进了室内。
兰庭里所栽种的青竹与斑竹皆被打湿,泛起不少土腥之气。
居室中央的几案以东,素绢编织的长宽皆五尺二的坐席之上,谢宝因跽坐于席面,在其左侧一步远的地方摆置着博山炉,炉孔浮出青烟,犹如山间白雾。
她白嫩手心里捧着半边错季栽种的石榴,通红饱满,薄薄的果皮被划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隔膜,再是数不清的硕大红籽。
被汁水染红的指尖将一粒粒籽从上面分离,堆垒在几案上的漆纹盘中,旁边还摆着醴酪[7]。
林业绥迈步走过去。
谢宝因抬目:“卫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