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因看清来人,回礼道:“许久未见六娘。”
王芙是琅玡王氏建邺房的第六女,比她还要年长两岁,已婚配河东裴氏,六礼皆全,今年六月就要出嫁。
“忙着亲迎礼的事宜,一直没有空,今天也是因为昨夜里被噩梦吓到,所以才特地来祈福的。”王芙似乎是有意将话题往别处引,牵着谢宝因的手展开,“才一年半载未见,五女郎看起来越来越好看,士族女郎中也就只有你才能够称一句美人,话说五女郎也应该婚配了,不知道心仪的是哪家。”
谢宝因对于这样的虚夸,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坦然笑起来:“我一直跟着阿娘在家中学习如何管理事务,不怎么能见到别家郎君,没有什么心仪的,再说婚事理应家中父母做主。”
王芙右手微向前伸,邀谢宝因同行,又故意言道:“我阿娘前面在殿中与谢夫人偶遇,她们叙旧谈话的时候,我闲着听到几句,谢仆射好像是要把你嫁给郑家七郎,只是郑家一直都是被我们所不齿的,现在与他们通婚是辱没五女郎。”
昭国郑氏历代也出高官,勉强可称豪门,因为前朝皇帝的一句“天下何安,正王谢[1]”,在阴差阳错之下,郑氏开始与王谢并称三大豪门士族。
到了本朝,郑氏子弟在三公九卿中拢共也仅占四位,后送女入宫,出了一位太后,两位皇后,才得势超过郁夷王氏。
王孝公却怡然自得,曾在湖心亭煮酒话诗时与王氏子弟言“子弟不争,方送女入宫”,又怕王氏后人学去,留下训言“王氏子弟不以女眷入宫谋仕,须深自砥砺,钝学累功,不妨精熟”。
后来谢氏人丁不兴,难以维持权势,郑氏逐渐居首,王氏其次,谢氏居末,正应了那句“郑王谢”,但还远不及王谢高居人上、代帝发号施令时,其送女入宫与皇室通婚的行径也难被认同,私下多有唾弃,不被真正接纳。
谢宝因慢慢走着,想起那些史书里的人物,有奸诈小人成就霸业,有清高君子黄土白骨,前者被唾弃,但又怎能否认其聪慧谋略,后者虽败,但何人不钦佩其绝世风骨。
不过是各人所求不同。
她不由笑言:“风骨是名士要用来名垂青史的,我们俗人要风骨也没有什么用。”
一族兴旺不能保全,才是士族悲哀,今为望族之首的郑氏明知王谢对他们鄙弃,也多次求娶王谢二族的女郎。
谢贤愿将女郎嫁到卢家,也是看重其显贵权势,经历过昭德太子的打击,豪门士族嗅出危机,纷纷开始自救,频繁互结姻亲。
王芙叹息几声,还试图再说说:“五女郎说得也是,但是凤凰去配雀鸟怎么说也是不相配的,其实我家三兄才是真正与五女郎相配的人,不仅同为望族,而且还有二嫂和文朗的关系在,五女郎长得也是极像…”
谢宝因径直走着,瞧见好看的会凑近赏玩,听到这话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回应。
谢若因在十五岁时婚配王三郎,十六岁生下王文朗,十七岁就病逝了。
那年她刚五岁,相貌都没张开,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长大后,家中的奴仆都开始说她与二姊长得很像,因为二姊没有留下丹青,所以有多像,也就只有家里年老的奴仆与尊长知道。
她知道王六娘是为了撮合她和王三郎来的,王谢年轻一辈中结姻亲的只有谢二娘和王三郎,两大望族若无姻亲把持,各处都难配合。
二姊死了,自然急着想要再结姻亲,谢氏只有谢宝因适婚,而王氏族中适婚的子弟大多早有婚配,未婚配的又是旁系分支,怎么敢拿来配,嫡宗中又只有鳏居的王三郎还堪能婚配。
祖师殿中,范夫人也大约猜出孙夫人所谓叙旧是怀着什么心思。
谈及各自的子女,孙夫人直叹:“说起孝顺,还是你家中的五女郎最孝顺,多少士族夫人都说能够得渭城谢氏的五女郎做儿妇,应该马上去大祭宗庙。”
谢宝因的孝顺一直是士族夫人间的美谈,有年盛夏热死许多人,每日的晨昏定省她都从来没有有过缺失,等熬过那年,她的命也丢掉半条。旁人看见,直问为何要如此,她答:“阿娘免我晨昏定省是体恤我,因而我更不能对阿娘不敬。”
范夫人在五女郎的婚事上面被谢贤骂过一回,依旧还心有余悸,所以故意把话说得有破绽来表达婉拒之意:“她少时曾算得是太极贵人的命数,她的婚事,除了先祖与神仙,谁也不能决定,所以我才跟夫人说剩下的都是先祖的事情,就看谁家能够得到先祖护佑。”
孙夫人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但这次出来也是被吩咐过的,只好再婉转言辞:“文朗也有八岁,三郎鸾胶再续,又怕亏待这个郎君,要是亲近的,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这些。”
竟然拿她外孙来挟持。
范夫人正不知如何接话,十娘突然醒转,闹着要找阿娘,女冠只好领来这里,她屈身理平十娘的襦裙,才去回答孙夫人的话:“要是孙夫人信得过我,就把那些女郎的丹青拿来给我看看,我也好给夫人出出主意。”
前后左右都不得其法,孙夫人不再自讨没趣,找个理由先离开了。
回建邺的车驾上,范夫人猜想那王六娘肯定也说了些什么,与其让外人来胡说,她干脆先说清道明:“你阿翁心属的是昭国郑氏和清河崔氏,但是还没有定下是谁,左右就是这两家,大约明后两年,你也要去做新妇了。”
谢宝因垂眸,缄默着。
郑氏虽被士族所瞧不起,但权势滔天,未娶的子弟也中规中矩,不像其他几个风流成性,崔氏也是望族,子弟都是品德高洁之人,两家都算是好去处。
范夫人见这个女郎一言不发,不禁疑惑起来:“你不喜欢这两家的子弟?”
谢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赶紧摇头,露出个极浅的笑来:“我只是在想能侍于父母左右的时日不多。”
范夫人看着谢宝因,怎么说也是在自己身边养育这么多年,两人虽然互相都有提防算计的时候,但是也有过真情的时候,她揽着谢宝因到自己怀中,轻拍着肩膀:“儿女长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养育之责。父母子女为人生过客,明白才能解脱。”
长睫覆下,谢宝因想起家里的那处偏北的屋舍来。
【作者有话说】
[1]“天下何安?正王谢”:天下为何如此安定,正是因为有王谢子弟。
第4章 公主丧命
众多姊妹中,李风最看不惯就是小妹李月,身为女子,身为公主,却偏要离经叛道,不走女子该走的道,读女子该读的书,甚至连他那个爹对她也纵容过度,全然撒手不管,岂非是让天下女子效仿。
一想及这些,他五脏庙内徒生灶火,实在不耐烦,先改道去往洛阳。
随行的谢晋渠则在前往青城山途中,偶遇敬仰的隐居名士,九叩山门而虚心求学,修书家中要迟回建邺。
只有张衣朴率领部下在青城山等了八日,日日叩观门却不得见五公主,只好回禀皇帝,哪知上报的文书刚送出,清都观就来了女冠。
女冠双手合十唱道“无上太乙天尊”,相隔几瞬后,淡然直言:“清晨观中弟子点香时,发现真人于昨夜羽化。”
张衣朴快马回驿站,研磨提笔写书,急匆匆盖好泥封,蘸墨写下“马上飞递”,跨过门槛交给等候的驿使:“快!加急将消息送回宫去!”
宫中的李璋才看完第一封说李月不愿回宫的态度十分坚决的文书,无奈摇头,正想就此作罢,紧着近侍又送来第二封文书,上插鸟羽,羽书表示出现紧急情况。
他拿着瞧了许久,砚里的墨即将干涸时才打开。
待第三日,张衣朴收到皇帝手谕,展开看过后,即刻到清都观诏告:“圣上手谕,准怀安真人葬于青城山,塑像于青城山清都观、缈山怀安观两处供奉,诏封‘无上金仙法师’。”
接过旨,观中女冠开山门迎皇家,禁止善信入观。
皇宫中,始终盼着与女儿再相见的贤淑妃得知李月死了的消息,好几次都昏厥过去,醒来又是大哭,身形消瘦如同枯骨,李璋瞧不下去,让人陪同她去往天台观问道,宽宽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