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就是冲着她来的。
约莫是昨晚的火给她烧出了后遗症,多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撄宁直觉不对劲,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飘过,没来得及抓住,她干脆开口问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岁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诓就漏了陷。他听撄宁说的八九不离十,震惊的瞪圆了一双眼。
“这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问题,我就放你走。”
李岁嘴唇咬的没了血色,神色挣扎。
撄宁终于想起方才为首的那人是谁,她又添了把火:“他们都丢下你跑了,酬劳肯定也不会给。”
李岁艰难的启唇,小声嘟囔:“我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个高儿的那个,是孙总商家的小儿子。”她没计较这娃娃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顺着说道:“所以,真是他们让你弹我的?”
泸州盐行有三大总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和撄宁没什么交集,不过在聚香坊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和他阿爹坐在一处儿,跟她碰头的买家还好一番感叹——‘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没他们盐商赚钱,干一年赚的银子,够花十辈子’。
李岁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气呼呼的扭了脸不去看撄宁,脸色难堪起来:“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自己问。”
话音刚落,一柄镶金线的剑鞘击在肩头,锥心的疼令他立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宋谏之没有那份哄孩子的耐心,已然动了手。
但他多少也想到了撄宁那副豆腐一样的软心肠,剑刃并未出鞘。
撄宁起身按住了宋谏之的手,轻声说了一个“别”。
自己头上捱的那下算不得疼,而且这孩子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儿,就是嘴上犟了些,顺毛哄哄便好了,她确实不大忍心看个没有自己腿高的孩子受这份罪。
比起这些不当紧的,撄宁更想弄明白自己关心的事儿,却忘身后还有个更难哄更任性的在等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耐心耗尽的晋王殿下,他的眉眼在这份暗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撄宁两手一并,紧紧抱住宋谏之执剑的那条胳膊,抢先锁住他一只能杀人的手,跟个秤砣一样挂着,脸都在他小臂上挤得变了形,急切的央道:“再等等嘛,我还有事要问,很快就好,绝不耽误你时间,大不了酥饼我不吃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手里松了下,又忙不迭的缠了上去。
宋谏之睨她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那就是有戏,得好好哄。
撄宁愈发真诚的拧起了眉,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声的比着口型:“求求你。”
这尊阎王也算是变相的给自己出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等没了耐心,他的耐心约莫和自己的胆子差不多,都是豆子大小,撄宁暗自揣测道。
宋谏之任她将自己衣袖拽的生了褶儿,良久,才不急不慢的收回剑。
撄宁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殷勤的抚平了小王爷皱皱巴巴的衣袖,转身再度面向李岁,借势扮起了红脸:“看吧,你再不说他真要动手的。”
“我才不怕。”李岁眼眶都染红了一圈,嘴上还不肯露半分怯:“我才不像你一样怂。”
“要哭不哭的,”撄宁拿帕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没什么好气儿的嘟囔:“丑死了。”
她这个嫌弃的语气是跟宋谏之学的,七分像,就够扎透孩子心了。
李岁抽抽鼻子,鼓着脸更不肯开口了,直到撄宁的指腹轻轻蹭到他眼尾,他才扛不住,吐出一句:“他们说给我五两银子的,但我不认识他们,就是在街上碰到的。”
他两日没吃饭了,五两银子不光能买包子,还能给阿爹抓药。
李岁鼓着脸咬着牙,极有骨气的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卖可怜,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他心里知道。
撄宁对上他那双起了雾的眼睛,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嘀咕:“可你是从盐井来的,怎么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到,此番回泸州的一大原因便是查私盐,后半句话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倒不是觉得这小娃娃在骗人,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
李岁瞪大眼望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诧异已经将他心思卖了个彻底。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恩师就在身后,撄宁虽然有些得意,但也不敢卖弄的太过,她依样学样的放了钩子,冲李岁招招手,等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凑到她面前,小声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等下我问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成交吗?”
李岁鼓着脸略一思索,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眸中藏着点兴奋,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大人做交易。
再犟也只是个孩子。
撄宁指着他手背上的白霜似泛白的皮肤,逐一剖析道:“和盐作伴久了,皮肤就会渍的泛白,盐井里做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还有,你身上还有股黏土味道,海盐井边呆久了,这味儿甩都甩不掉。”
李岁听到这儿,抬手闻了闻,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你闻不出来的,习惯了,而且,姐姐我鼻子灵。”撄宁仰着脸,嘴角带了点笑。
李岁却不复刚才隐隐的雀跃,先是望着她,没两息便垂下眼,门牙在唇上碾了又碾,咬住泛白的一块死皮。
最后,他抬眸看了撄宁一眼,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小小声问了一句:“你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撄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岁一双圆眼睛里噙着泪,他努力瞪大了眼,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声调更加小心:“还是跟我一样,被扔出来的?”
问完他好似自言自语的念叨:“我高烧了四天,那些人以为我治不好了,留着也只能多吃两天白饭,就趁我阿爹上工把我扔到了乱葬岗,不过我命大,自己好啦。”
李岁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见撄宁没有反应,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起不高兴的事儿了?”
他装的再硬气,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听撄宁讲的有条有理,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遭过罪受过苦,小心的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撄宁喉头一梗,难受的失了语,她没想过自己卖弄机灵下套子,正好戳中了这孩子受过的苦,而他,还在担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