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声音低了下去,忽然掩面而泣:“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是因为自己整天忙得不着家又担心他们的将来,所以把这种无可奈何全都赖到了你妈头上。你妈不容易啊,我没有给过她一点儿长辈的关怀……”
客厅里再次变得落针可闻。后面的话不用老爷子说陆长淮也懂了。他们搬了家,老爷子也许后悔过却又拉不下脸,也许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就这么过去了三十年,直到某天忽然得知了儿子儿媳的死讯。
看着亲爷爷佝偻着身体哭得不能自已,陆长淮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没什么触动,甚至有些痛快。
到这时候,他明白了。他所谓的不能替谁原谅无非是自己无法原谅,他所谓的觉得母亲有恨无非是因为自己有恨。
再真挚的忏悔在死亡面前也不堪一击。
陆长淮不是个多心软的人,此时面对爷爷,他淡淡地说:“天冷,路远,明年开春了再说吧。”
老爷子听出了他话里的拒绝,点点头没说什么。过了半晌,他平复好情绪,回屋里去拿出一包吃的,说都是他爸以前爱吃的糕点,特意让人寄来的。
陆长淮接过来“嗯”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点儿什么,比如:“您知不知道我妈爱吃什么?”
可他面对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面对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这话他只能咽回去。
有些事儿不能细想,细想下去他恐怕连这声爷爷都叫不出口。
父亲一生磊落,没有太大追求,也没什么脾气,唯独见不得旁人说妻子丁点儿不好,被他知道他一准要跟人吹胡子瞪眼。陆长淮明白了他当年毅然决然举家搬迁的原因。
爷孙俩沉默地吃完了一顿冷冷清清的晚餐。陆长淮叫的外卖,都是一些清淡酥软的菜,适合老人吃。
临走,他留下一张名片,说这是他认识的一个做家政的叔叔,需要打扫屋子、做个饭的时候可以临时叫他来一趟,又嘱咐老爷子,钱已经预付过了,不用也不会还回来,别替他省。
老爷子送他出门、送他下楼又送他上车,好像有一肚子话想说,落到嘴边只剩了一句哆哆嗦嗦的:“路上开车慢点儿”。
回去的路上,陆长淮几度停下车平复心情。这些年他一直没有问的话今天问了,结果就是脑子开始不受控地去想母亲这些年的艰难。
他再一次觉得生活荒诞。
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一个自以为是的父亲,一个比牛还犟的儿子,共同构成了这出长达三十多年的闹剧。
到如今死的死,老的老,再去纠结其中的是非对错好像已经没有意义了,可他就是不能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去接受、去安慰、去原谅,他只能念着血肉亲情给出一点少得可怜的体面,无视那年迈老人渴求的目光。
天色暗下来,通往郊区的路静得可怕。偶尔有辆车呼啸而过,陆长淮才会有一点仍在现实世界的实感。
车灯一点点破开黑暗往前走,快到避世森林的时候,他再次有了那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