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鬼厉的身子动了动,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越走近守静堂,烟火的气息就越是浓烈,而哽咽哭泣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其中有师兄们的声音,却并没有女子的哭声,没有苏茹的,也没有他师姐田灵儿的。
终于,在宋大仁的带领下,他再一次地站在了守静堂的大门入口。
好几道视线瞬间转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鬼厉的身子有些发抖,然后一个人一个人地望了过去。
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
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一一呈现在鬼厉的眼前,多年之前,他们曾是这世上他最可亲切的亲人,是他最可信赖的师兄。
他们的腰间都和宋大仁一样,绑着戴孝的白色麻布,他们的脸上都有悲伤之意,有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守静堂内,放着一个铁皮大锅,里面燃烧着火焰,站在旁边的师兄们,缓缓地将手中的纸钱放入火焰之中。
烟火缭绕,烟雾弥漫。
鬼厉怔怔望去,在那烟雾之后,田不易安静地躺在一张灵床之上,身上被弄脏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干净的,整齐地穿在身上,看上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详了许多。师娘苏茹此刻坐在田不易的遗体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紧紧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伤,但是没有流一滴眼泪。她一身素衣,在她的鬓角发间,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里还微带露水的野花,淡雅美丽,带着几分忧伤。
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凝视着田不易的脸庞。
从小被田不易养大的大黄,此刻趴在灵床旁边的地上,无精打采,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跳脱的性子。
鬼厉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后,就再也移动不开了,他脚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宋大仁默不作声地走到旁边,拿了一根白色麻绳回来,递给鬼厉。鬼厉看了看他,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之色,点了点头,接过了麻绳。
宋大仁向苏茹处看了一眼,道:“你去师娘那里吧。”说完,他向着田不易的遗体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当他的头抬起时,眼眶又有点红了。随即转身走到几个师弟身旁再次跪下,从旁边的吴大义手中接过一沓纸钱,开始慢慢地丢到火里。
鬼厉看了手中的麻绳好久,然后慢慢地将绳子绑在了腰间,灰白色的绳子在腰间缠绕着,带着几许悲哀,却又仿佛将他的心重新绑在了这里。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灵床之前,跪了下去,向着田不易的遗体叩了三个响头,随后,转向苏茹,他跪伏在地。
苏茹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他。
“弟子……”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低沉的声调,重新开口道,“弟子张……小凡,拜见师娘。”
……
身后,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向这里看来,面上表情都有些复杂,但更多的,仍然是那种血浓于水的欢喜与亲切。
就算苏茹面上,也一样露出了一丝欣慰,她望着张小凡,点了点头,随后面上掠过一丝伤痛之色,转头看向田不易,低声道:“不易,你听到了吗?这是老七啊,他回来给你叩头了。”
张小凡身子颤抖,跪伏在苏茹脚下,口不能言,泪流满面。
身后,传来了哽咽之声。
烟雾缭绕徐徐飘荡,守静堂中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主人不在了,连这座殿堂看上去也显得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因为人多而变得喧闹。
半晌过后,宋大仁擦去眼角的泪水,走到苏茹身边,低声道:“师娘,师父的后事请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脉的师长前辈,我还打算赶去龙首峰一趟,知会灵儿师妹,让她……”
“此事不急!”苏茹突然打断了宋大仁的话,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惊,在他身后的众弟子,包括张小凡在内,也一时都怔住了,守静堂中,一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宋大仁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道:“师娘,师父过世,弟子们都明白师娘伤心,只是这后事……却是不能拖的啊。”
苏茹脸色不变,非但如此,她甚至连看也没看宋大仁一眼,除了刚才望了那个刚回来的老七一眼,在她眼中,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回头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烧纸钱的师弟,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个时候,苏茹却开口叫了一声:“大仁。”
宋大仁急忙应道:“是,师娘,您有什么吩咐?”
苏茹道:“你和其他人暂且先出去,没我的召唤,不准进来。”
宋大仁呆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旁边几个师弟都看了过来,宋大仁皱眉不语,平日最是机灵的何大智冲着他微微摇头,脸上有焦虑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头只是皱得更紧了。
他与这些师弟在一起很多年了,何大智心中担忧什么,他自然清楚得很。他是这些弟子中跟随田不易与苏茹时日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师父师娘之间的伉俪情深,这要是在他们这些人不在的时候,师娘一个想不开的话,岂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脸色都吓得白了,这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便在这时,苏茹瞪了他们几人一眼,怒道:“你们干什么?莫非你们师父一死,你们就不把我这个师娘放在眼里了吗?”
“扑通!扑通!”
一连几声,除了原本就跪在苏茹面前的张小凡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来,伏地叩头,宋大仁口中连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苏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色,似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出去。”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违逆师娘的意思,一个个苦着脸向后退去,但是心头那块大石却是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小凡向着苏茹拜了几拜,也缓缓向后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几步,苏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张小凡一怔,停下了脚步,但身后宋大仁等人却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在师娘身边,想来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当下只听脚步声声,不多时,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经退出了守静堂。
……
守静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燃烧的火焰吞噬着纸钱,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音。
张小凡默默站在原地,低头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苏茹叹了口气,道:“你师父这个人,向来是嘴硬心软的。十年前那场变故,他一直都耿耿于怀,虽然他没开口对我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很对不住你。”
张小凡眼圈一红,用力摇头,急道:“不是,是弟子不孝,辜负师恩,是弟子对不住师父……”。
苏茹的嘴角轻轻颤抖了一下,听到面前张小凡带了哽咽的话语,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的伤痛,只是她眼中虽然痛楚,却终究还是强忍住,没有掉泪。她默默望着田不易的脸庞,幽幽道:“在你师父心里,从来就没当你是一位被赶出师门的弟子,你明白吗?”
张小凡垂头低声道:“是。”
苏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认回了他这个师父,你且过去,给他烧些纸钱,权且当作你尽了几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会高兴的吧……”
张小凡牙关紧咬,向着田不易遗体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泪,然后起身走到了大铁锅旁,跪了下去。铁锅中的火焰已经低了很多,想来是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没有人添加纸钱的缘故。张小凡向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堆放着好几沓厚厚的纸钱,都是没有开封的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