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有令!前方十里处驿站休息!”
“使君有令!前方十里处驿站休息!”
骑着快马的传令兵从队伍旁飞快奔驰而过, 大声地传递着太原使君许子攸的命令。
颠簸的马车内,濯冰听到传令兵的声音,欣喜地回过头去, 说道:“殿下,我们马上就到驿站了,马上就可以休息了!您再忍一忍!”
华滟睁开眼,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黝黑的眸子,一眼望去如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但濯冰知道这只是她被头疾困扰而思绪抽离的表象。
过了好一会儿, 华滟才缓慢地眨了眨眼, 吃力而迟钝地问道:“如今……到哪里了?”
濯冰飞快地掀开车帘确认了一下周边的情况后,转头对华滟道:“我之前取水的时候听到许府亲卫谈话,应是快到大同了。”
大同?
华滟倚在单薄的被褥里, 强忍着头颅深处如海浪潮汐一般一阵阵针扎的痛楚思考。许子攸强行挟持皇帝及皇室宗亲后北上, 她本以为他将要尽快往京师方向去,只要将名义上的皇帝牢牢握在手中, 许子攸就能做实际上的皇帝,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带着大队人马绕路,往抵御鞑靼人最重要的关卡之一大同去?
因为上路匆忙,那些手持弯刀的凶狠士兵并没有给他们留太多收拾行李的时间, 以至于从太原出来的这一路上,他们的日常吃穿嚼用比刚从上京逃出时的还狼狈。
华滟身体本就弱, 日夜忧思困于王朝前路, 加上皇帝突然痴癫、苍茫被逼上路, 几重心事压下来, 她郁结于心,原本好不容易压下来的头疾在路上复发了。只是这次路途困苦, 没有温齐专门给她寻来的灵药阿芙蓉可以服用抑制病情,她这次的头疾便格外反复,病在膏肓,沉疴之重,难以承受。
饶是如此,她身下这床单薄的被褥还是濯冰和华旻想尽了办法才求来的,为的就是能让华滟在颠簸的路途中能舒服点。
可濯冰望着华滟苍白黯淡的唇色,见她似是有话要说,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您可是头疾又发作了?且好好歇一下,待到了驿站,我去寻些热水来给您敷一敷。”
说到这里,濯冰不禁悲从中来,堂堂帝国公主,金枝玉叶,怎会沦落到用些热水都要求人的地步?思及此处,她不禁对许子攸咬牙切齿道:“若不是这个疯子!您怎会受这样的苦!”
华滟躺在铺了一层薄被的马车上,可以清楚感知到车轮碾过的每一块石头、路过的每一处坑洞,睁开眼时望着眼前的马车棚顶,极易目眩而头晕。
她只好阖上眼帘,声音虚弱地闭目道:“这些先不提了……皇兄如何?旻儿如何?昇儿如何?”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濯冰正准备一一回答,忽然马车一顿,华滟感觉车厢前面一震,随即华旻爬上了这辆马车,进了车厢。
还好队伍前行速度并不快,华旻偷偷从她乘坐的马车中溜了出来,再跳上这辆马车时并没有受伤,饶是如此,华滟也被她吓了一跳。
见华滟吃力地起身,满脸不赞同的表情,华旻忙过去扶她,低声道:“昇弟病了,又发起烧来,嘴里说着胡话要喊娘。”
为了掩饰皇帝的痴癫,温少雍以护卫之名强行挤上了皇帝所在的车架,而华旻则带着华昇以服侍的名义跟在左右,这是华滟安排的。她还在头疾没有发作时,趁机与萧英叡见了一面,请他重点护卫在皇帝御驾左右。
华滟想的是,倘若有万一,或是许子攸耐心告罄,或是上京内另立皇帝,或是北边战事不利……等等情况,萧英叡能护住这些年轻的孩子们逃离。
从许子攸胁迫他们的那一天起,华滟就开始后悔离京时将她身边的缇卫交由温齐带领。那时她想的是温齐一命身系万千百姓的性命,可如今,她只求身边的孩子们能够平安。
华滟闻言就要坐起身来,华旻却连忙按住了她,说道:“姑姑,我与少雍商议过,今晚到驿站休息时他会去寻药和大夫来,倘若找不到,昇弟的高烧又一直不退的话,我准备……”她咬了咬唇,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坚定道,“我想,让他找个时机带着昇弟脱身,去找姑父!”
华滟睁眼,定定地看着她。
华旻道:“姑姑,我仔细想过了。咱们如今的情况,真不如昇弟所说,一力降十会,若能找到姑父,以他手上的兵马战力不怕许子攸不会放我们离开。许子攸拖着不肯放我们走,想也知道他是要扯着父皇的身份做旗帜,好做他的只是昇弟的病是不能再拖了,既然如今父皇还在世,不如我们就干脆做个局,让他知道父皇的真实情况,好让少雍哥带昇弟走脱出去,我们这边也为他们掩饰一番,能拖多长时间就拖多长时间,姑姑,您觉得怎么样?”
华滟眸光流转。
……
十里路,即便以他们缓慢的行走速度,到了晚间戌时,也终于走到了驿站。
因为许子攸命人不走大路,而此处驿站原是开在小路旁的小驿站,既小又破,承接不了这么多人,于是许子攸命人将驿站内的房舍清理出来,一半留给他和他自己的家眷居住,另一半则派人来请华滟、皇帝入住。其余人等就地扎营露宿。
只是他自己住的是正间明堂,分配给皇帝住的却是驿站门口的一排低矮小舍。
但无论如何,在这绵绵阴雨的初夏夜里,能有间可以遮风挡雨的屋舍,已比露宿野外要好太多了。
华滟扶着濯冰的手下马车时,正好撞见了曹乾带着他的儿女大摇大摆地走进灯火通明的正屋。
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抬眼间与正和奇墨一左一右挟着皇帝下马车的温少雍对视了一眼,温少雍一身灰扑扑的侍从打扮,加上他刻意改变的走路姿态与动作,变得十分不起眼。
有许子攸身边的近侍来请皇帝安,温少雍便缩着肩膀低下头,做作懦弱胆小的样子,缩在皇帝高大但干瘦的身躯后面,以腹语应对。
那近侍并未发现异样,他假惺惺地慰问了一番后,便丢下一些清粥小菜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广德大长公主因年事已高,与她的儿媳一起“破例”被许子攸也安排到了一间房舍。
而其余上京的“贵人们”,能勉强分到一顶不漏风的帐子便算不错了,更多的人只能在一天疲惫的行路后,就着夜色盖着破烂发臭的外衣睡在稻草上。
也许是因为近日来夜住晓行,路途遥远,这间驿站是这些日子走小路遇到的第一间驿站,守卫们埋锅造饭、安排守夜后很快就入睡了,连正屋的蜡烛也早早熄灭,天地间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值夜人时不时走动的脚步声,就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了。
华滟连同华旻濯冰等人简单洗漱后也熄了灯,只是闭目养神或是浅眠,并不敢深睡着。
子夜时分,连守卫换防的声息也消失了。
华滟在夜色中悄然睁开眼,侧首听见了马厩和后厨处传来的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华滟披衣而起。
寂静的夜色里,连月光也无。
她们就着屋檐下灯笼透进来的昏黯灯光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纷纷屏声敛息地起身。
华滟强忍着头痛,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按照计划,这把火是萧英叡偷偷带人放的,为的就是趁乱将温少雍和华昇送出去。只是当她透过驿站破旧的门扇缝里看出去时,她的身形突然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