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中充斥着太多莫名的业火,让他思绪纷乱,情绪失控,方才才会在姜洄面前失态,说了那样一番话。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些许妒意与幽怨,但后来,却夹杂了更多积年的沉痛。
而现在,他以长枪为笔,灵气为墨,夜幕为纸,怒写悲愤。
姜洄向府中侍女问了祁桓的行踪,一路小跑,还未到演武场,便听到了银枪破空的啸声。
夜空之上灵气纵横,府中之人无不侧目,就连小猫都跳到了附近的屋檐上,伏着身子瑟瑟发抖。
姜洄脚步一顿,但还是踏进了演武场,扑面而来的狂风撩起了她的鬓发与衣裙,如罡风摧面,隐隐生疼。
“祁桓。”姜洄的声音被搅碎于风中。
但祁桓还是感知到了她的到来,倏然一惊,撤手收枪,却还是失了手,一道锐气向姜洄斩落。
好在姜洄有所防备,适时侧身避开,没有受伤,只是过长的衣袖被削去了一片,像蝴蝶一样翩翩飘落。
祁桓急忙来到她身前,握住了她手仔细查探。
“郡主可有受伤!”
姜洄心跳得飞快,她只是普通人,挡不住那样纵横的灵气,虽没有受伤,却也吓了一条,脸色微微发白。
祁桓见她没有说话,手却轻轻颤抖,以为她受了内伤,便将人抱到了一旁亭中,扶着她做好,自己半跪在身前,握着她的手,缓缓将灵力渡入她体内。
姜洄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低下头去看祁桓,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月华淡淡地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流淌,神色凝重得近乎虔诚。
姜洄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却被祁桓握得更紧。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异样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掌心蔓延开来,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手臂爬到了后背,于她周身游走,最后在心尖上掐了一把。
姜洄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略高于自己的体温,为了防止她乱动,他用了点力气握紧,略显粗粝的薄茧便紧紧贴着她柔嫩的肌肤。
“我没受伤……”姜洄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仍显得有几分颤抖与低哑。“我只是……吓了一跳。”
祁桓抬眼看她,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不过姜洄能感觉到,暖流正从体内缓缓退去。
“郡主,是特地来寻我的?”祁桓低声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洄被吓了一跳,这时脑子一片空白,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来找他。
祁桓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放肆地感受掌心的温软,聆听她紊乱的心跳。
一开始,是担心。
而现在,是私心。
她想远离他,他偏不让她如愿。
更何况,这次是她主动找上门的,多难得。
“我……”姜洄努力地回想自己来此的目的,也忘了自己的手正被人轻轻地握着,“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姜洄艰难地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祁桓淡淡笑了一下:“其实郡主不必解释,更无须道歉,以您尊贵的身份,做什么都不会有错,即便有错,也当由底下人待您受罚。”
祁桓聪慧而敏锐,怎么会不知道姜洄的质疑是无心还是有意——这样的道歉并不真诚,她没必要,他也不需要。
她总是这样矛盾,浑身是刺地去试探他,又后悔自己造成的伤害。
姜洄碰了一鼻子软钉子,顿时脸色涨红。
“我见过你身上的旧伤,知你过得艰难,也想对你好……”姜洄轻轻一叹,“我没有因为你的身份而轻视你。”
“我知道你没有轻视我。”祁桓语中带着一丝笑意,“你是太过重视我,轻视的,是‘奴隶’这个身份,你觉得这样的身份,配不上我。”
姜洄讶然望着他清俊的面容,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尖锐地洞悉了她的想法。
她也曾经派人查过祁桓的底细,但无论如何都查不出他的生父是谁,只知道他的母亲是伊祁的奴隶。但国破之时,也有许多贵族伪装成奴隶出逃,就如景昭这般。因此祁桓的父母究竟是谁,恐怕除了本人无人知晓。直到今日听他亲口所说,她才知道。
如此平凡,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郡主以为,奴隶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祁桓姿态极低,微仰着头,幽深的眼眸锁住了她。
“我……不知道。”姜洄眼中浮上迷惘之色,“阿父说,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天地赋予人族灵气,不会因为尊卑而有区别,即便是草木鸟兽,也一视同仁。”她想起祁桓颈后象征奴隶身份的烙印,又低声道,“没有人生来便带着烙印,只是后天被人为定义了尊卑,奴隶与贵族,不应有贵贱之分。”
姜洄以为自己的回答足够谨慎,不会伤到祁桓,却没想到在祁桓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轻嘲。
“郡主并不懂这个世道,尊卑贵贱之分,只存在于‘人’之间,而奴隶甚至算不上是人,而是两脚羊。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吗,高襄王以命相护的人族,并不包括奴隶在内。奴隶不属于人族。”祁桓漆黑的眼眸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渊,“你在丰沮玉门见过活殉,你觉得,他们算得上是人吗?”
姜洄冷汗顿时渗出,鼻间仿佛又闻到了尸体焚烧的焦味,耳边又想起了阵阵悲鸣。他们被挖去了双眼,割掉了喉舌,和牲畜牛羊没有分别,唯有在悲鸣中死去。
“你见过的。”祁桓笑了笑,眼中却无一丝暖色,“甚至你也为之难过,但是,这样的难过并不会持续多久,若不是我提起,你怕是已经忘了。”
姜洄想要反驳,却无力砌词。
“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同样的疼痛加诸己身。我并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因为我们本就有天壤之别。你更不必道歉……”祁桓眸光终于温软了几分,也说出了一句真心话,“不是因为你身份尊贵,而是因为……你已是在这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这句话让姜洄心头一悸,却又化为了心虚。
她对他好吗?
锦衣玉食,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灵丹妙药,也是因为他救她而受伤在先,修行功法,是因为她想将他磨砺成更趁手锋利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