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月,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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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她所预料,满家上下都没功夫打自己的主意,生意在没谈之前就泡了汤,自然没有了饭局的事。留在这的每个人都像是得了躁狂的病,每天都扯着嗓子嘶吼。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发到了手里。
南思齐收拾了行李,在一个清晨悄悄离开。她没有钱,启程的资金是连蒙带骗从她哥的狐朋狗友那借来的。在这笔钱花完之前,她得有足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能力才行。
逃离不像她想的那样自由,自己梦想了许多年的场景不过是小说中美好的描述而已。找房子就出了问题,她想短租,愿意这样的房东却几乎没有。合同上写的条条框框也看不明白,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家教什么的,来到陌生的城市才发现,她不知道去哪才能找到需要家教的家庭。
不会做饭,外卖又贵。南思齐尝试着煮挂面,没把握好时机,面条煮得黏糊糊,挑起一根就从筷子中间断成两半,放入口中味道别说有多恶心。
楼下有个把鸡养在家里的,一进楼道就会被鸡屎味熏得干呕。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半夜楼上一冲厕所,声音大到能把人从梦中惊醒。
南思齐这才发现,自己预备了许久的逃离没有让生活过得更好。
原来,原来她一直在过一种与“普通”相去甚远的生活。对,是有脑残哥哥时不时的招惹,可那也的确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生活。她讨厌宅子里那些帮腔兄长或者对她不搭不理的人,走出宅子后发现世界依然是这样。生活忙忙碌碌,谁都不认识谁,为什么专给你好脸色。她四处找工作,面试的人通常爱搭不理,答不答应入职也说得模棱两可。二房东仗着她不懂,收了高于市场价很多的房租。
不是说一个热情的好人都没有,只是她不够幸运没能遇上。也可能是南思齐一脸初出社会的憨样,吸引了许多不好的人围上来。
钱得留着交学费,她不敢多花。最走投无路时,去便利店应聘时看着货架上的食物,竟然产生了一种不如偷偷拿走的念头。
她一愣,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挂在眼眶中打转。
不是因为落魄的现状,而是羞恼自己竟产生了这种想法。
南思齐想到了家里资金流失时一个个被逼走的员工,有的年轻,初出社会,有的年长,需要养家。这些人该怎么活,也会因为没有工作焦急奔波吗?也会因为舍不得吃饭半夜饿得流眼泪吗?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虽然不受待见,原来自己也一直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不可以后悔,如果后悔了,我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
我不后悔,她在日记中写到。
可是谁来救救我,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她十八岁。
逃离的计划已经实施了一个月,原来世界不是这样的。
***
南思齐不懂,自己已经十八岁了,算是个成年人,可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懂。
只要不欠款,如今社会只是活下去还是没有那么困难的。她的困境就来自于不懂,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在奶茶店。
老板有钱,开了许多店,这个位置不太好的奶茶店玩玩的性质更大些。知道南思齐困难,提前给了半个月的工资。钱一到账,困扰了几天的问题终于不是问题了。
其实也没那么难,她在日记中写到,却不知道为什么仍然不高兴。
同事看起来不好相处,主动搭话一定会被呛,只有对方先开始话题时才能聊上几句。同事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钱辍学了,看起来却毫不在意。她不担心这份工作的有无,也不害怕居无归所。辱骂着来找事的客人,和要涨租金的房东打架。
原来普通人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凄惨,只不过是她太没用了。
奶茶店位置很偏,离自己的学校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假期里根本没几个人上门,少有的几单就是外卖和背后写字楼的到店自取。
有个人经常来拿,一人拿好几杯。
是职场霸凌吗?南思齐想。
可是这人却没有受欺负的人特有的、那种畏畏缩缩的神情。她总是懒懒地靠在门口或者趴在点单台,从不催促。大部分时候她独自玩着手机,也会将视线温和地投来,在接奶茶时说一声谢谢。偶尔有人陪她一起,她们会用那种并不打扰人的声音细碎地聊天,看起来相处得很好。
那么就只是一个帮忙跑腿的老好人,南思齐想。
今天她们没有点奶茶。
今天点了。
连续叁天点了,喝太多糖是不是也不好?
啊,七分糖换成叁分糖了,正常冰也改成了多冰。
“南思齐?”某天,那人突然喊出了她的名字。
“嗯?”她又觉得心跳有点快。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你的胸牌。”那姐姐若无其事地说,“最近很热,对吧?”
“嗯,很热。”
不可以期待,她对自己说。
南思齐装得平静,实际总是在偷偷听这位姐姐和别人的谈话。
她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双手素静,没有戒指,也从没提起过她的家庭,那么应该是独身。抱怨过收入不高,还有还债的事,应该算不上富足,但衣服洗得干净,证明她的生活状态绝对不糟糕。
这就是成熟吗?稳定的工作,稳定的生活,还有虽然什么都没做也能展现出的沉稳的气息。
这一天下了雨。
“你们店里连一把备用伞都没有吗?”
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头,又一次被搭了话。姐姐不由分说地把伞塞进她手里,快走几步跑进大楼。
今天下了雨,南思齐在日记中这样写到。
想再写一点东西上去,居然什么都写不出来,脑袋里空空荡荡,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哎呀,今天下了雨。”她自言自语,像想到什么好事似的无声笑着。笑着笑着,转着笔抵在唇下。
不可以期待。
***
南思齐以为生活能走上正轨,可奶茶店老板不满意她稀碎的排班表,也不满意奶茶店的收入。老板虽抱着玩玩的心态开店,却也不是傻子。
“结一下钱,你以后不用来了。”
兄长的狐朋狗友终于反应过来给出那些钱不是投资用的本钱,叫嚣着要把钱要回去,否则要来找事。
助学贷款的申请已经到了公示阶段,却被一个举报搅黄。辅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了,这下谁都知道她是骗贷款的有钱人了,高中无人陪伴的悲剧要持续到大学了。
南思齐甚至无法为未来被孤立的可能悲伤,她在想学费该怎么办。
最后一次收拾完东西,把成堆的垃圾扔到后巷的垃圾桶,南思齐呆呆地看着天空,迷茫地像第一天来到这座城市。
不可以后悔。
不可以后悔。
不可以后悔。
啊……
她发现一个可笑的事实。离开家之前就算过得憋屈,她也没想过去死这种事。然而现在,她真的觉得过不下去。
还不至于真的去死,可是该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
南思齐蹲下来,把脑袋埋进臂弯。
她听到一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听到了自己身边。
她不是没幻想过来自陌生人的温暖这种让人柔软的桥段,但幻想已经破灭了太多次,实际情况应该只是拐到巷子里抽烟或扔垃圾的人。
“怎么了?”
这声音是在询问她的。
南思齐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人。
她这一生听过许多不可以,一部分是僵化的家庭教育带来的规训,虽不合理却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人生轨迹。一部分是她摸索着寻找为人处世的规则,给自己一道道设定规矩,营造不让自己受伤的安全区。
但是为什么在将要失望时,突然真的有人来关心了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可以期待。
“我可以给你交学费。”眼前人说,“你跟我回家吧。”
***
这与她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完全相悖。
以色事人,终究上不来台面。为什么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不说道德羞耻那一套,跟算得上是陌生的人一起走,这行为有多么危险。
祁念不是坏人,算是她幸运。
祁念没给她出多少规矩,只说了不许叫姐姐。过于少的规则让南思齐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被讨厌,只能自己给自己定下条约。
不可以越界,不可以期待,不可以撒娇,不可以过于依赖,不可以过于主动使人厌烦。
她应该觉得更羞耻些,毕竟以这种令人不齿的方式赚钱。可是祁念伏在她身上喘息时,南思齐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乐在其中。第一次被拥抱,原来别人的身体这样柔软。
一举一动都能得到反馈。
她不自觉地盯着对方看,看祁念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从嗓子里发出那种类似梦呓的声音。
心脏不受控地欢喜。
第一个拥抱的人,第一个亲吻的人,第一个上床做爱的人,也是第一个陪她聊天的,第一个关心她的。
祁念很好,不会动不动翻脸,做饭好吃,会开车,勤快。南思齐觉得自己该多做一点的,譬如不会做饭,就该把碗洗了。但祁念没那么说过,除非她自己提。
但祁念也不是完美到高不可攀。她会抱怨领导,要求她讲一些幼稚的童话故事,也会在喝醉之后问你为什么不爱我。
南思齐也不懂,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不爱祁念。
温柔的,脆弱的,温暖的来源,也是需要呵护的对象。
“那你来爱我吧。”她这样说。
好啊。
因此规矩又多了一条,要爱祁念。
第一次,不是否定,而是要去做什么。
***
南思齐觉得自己实在愚蠢,她错过了学习与人相处的时机,不懂祁念真心想要的是什么,只能眼巴巴照着最表面的话来做。
明明不可以期待对吗,为什么还是说了。
“我喜欢你”这样的话在一段金钱关系中太过越界,她怎么能忘了呢,怎么能因为祁念对自己好,就把这看成可以更进一步的信号呢?
“你先回去吧,我有空再找你。”
然而并没有来。
该结束了吗?
这是一个一刀两断的信号,可南思齐想装作不懂。
你说过不理我的时间是在等着我主动找你对吗?
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好的人,似乎错过就再也没有了,所以还想再试试。对不起,越界了,没能考虑你的心情,再来一次不会了,所以可以再有一次机会吗?
她翻开日记本,某一天上面写着一句话。
喜欢祁念。
一本的谎话,只有这句是真的。
又见面了。小心地喊了姐姐作为试探,对方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一时间给自己立好的禁忌变得摇摇欲坠。
如果叫姐姐是可以的,那么我来找你是不是也能接受,如果能接受我来找你,那么我喜欢你呢?
南思齐一直以来都在给自己设线,不可以,不可以,用一个个禁令规划出狭小的、得以生存的空间。可人都是不知满足的,既然被回应了,有了踏出那条线的可能,她就想问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陪在我身边?至少,在你感到腻烦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