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对父子正互相挽着手臂,悠闲地走在格兰德小镇铺着尖角石子的街道上,这些已经被沿用了数百年之久的道路被磨的光溜溜的,阳光照在上面,石子就像铜币那样闪闪发亮;街道的中央有着两道深深的凹痕,这是马车留下的车辙印记,在它们的两侧,是店铺的遮阳棚投下的影子——格兰德小镇上多是两三层的房屋,居民们在房屋的底层开设着大大小小的商店,一家紧挨着一家,各式各样,无所不包——天鹅绒沙发,白色大理石小方桌子与铝制柜台的小咖啡屋,用圆头圆脑的玻璃罐子散装着艾草条与手杖糖的家庭式食品杂货店、装扮的如同一只粉红色蛋糕的内衣铺、在落地橱窗里摆设着大副男模或女模照片(他们通常只穿着一条低得快要掉落到膝盖下面的牛仔裤)的服装专卖店;两到三家电子产品专营店,里面有着本季度最新式样的音乐/视频播放器,移动电话或是平板电脑总之,一个十四岁到十八岁的男孩或者女孩所想和所需要的,这儿都有。
最多的是书店,它们有些既宽敞又明亮,空气清新,而有些恰好相反,你可以从里面找到斯蒂芬?威廉?霍金的著名反对者所撰写的一本关于狭义相对论的书,或是一本**裸,与你页页坦诚相见的“兔子”杂志随你高兴。里面的当家人更是种类繁多,各具特色,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像巴尔扎克那样整理出五种之多(注释1)。
其中一个就坐在他的店门口,亮晶晶的眼睛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书店的店门本来就不怎么宽阔,每个想要进去看看的人都得蹭着他的膝盖进去。这家小店迄今为止尚未倒闭完全是托了某个目光犀利的远亲的福,后者总能从成集装箱的滞销货色中挑选出物美价廉的货物,有新有旧,著书者或是大名鼎鼎,或是默默无闻,但书籍本身基本上都可以归纳进“有价值”的行列里——有时格兰德校图书馆的管理者也会到这儿来挑书。
厚厚薄薄的书籍被粗略地分了种类,一叠叠地排列在架子上,你可以自己挑,挑完后在出门的时候付钱,老板的脚边丢着一个小箱子。他把钱塞在里面。
一双黑色的,柔软的就像是绵绸样的小羊皮鞋在书店的橱窗前停下,同色的裤脚折叠的整整齐齐。老板从竖立着的眉毛下面打量来人——一个年长的男人,瘦削,很高,衬衫雪白,灰蓝色的眼睛被一副精巧的。黑钛钢脚的眼镜所遮挡,他的鼻子就像鸟喙那样尖,还带着一点儿勾,他的嘴唇比擦过口红的女人还要鲜艳——他转过头,微微一笑。
“请问这本书可以拿出来给我看看吗?先生。”他说。
“你可以走进去,拿出来。爱怎么看就怎么看。”老板说,他敬畏地挪动身体,让开了道:“我这儿的书没什么珍贵的。压根儿就是看各人喜欢——你也喜欢那本书吗?先生,我看它的封面还是很不错的,所以才放在了橱窗里。”
“可不是吗?”安东尼。霍普金斯说,他大跨步地走进了书店,书店里散发着书籍特有的油墨和纸张的味道。阳光中灰尘弥漫。他的儿子就像一只乖顺的小狗那样无声无息地跟着他,紫蓝色的。充满好奇的眼睛紧盯着那本书——封面上有着一只淌着口水的金色嘴唇,口水一直流到了封面桃红色的下半部分,最上面是一组鬼头鬼脑的花体字。
“安德拉的玩笑,”撒沙说。
“是的,但这是母语版本,安德拉在故乡写了和出版了这部长篇小说,连续三版,一抢而空——实在是太惊人了,一些人注意到了他和这本书,这下子安德拉可倒了霉——谁让他在小说里讲了些不怎么动听的话呢?当权者坚持认为他是在影射与污蔑一个伟大的政权,他的书被列为**,不允许买卖也不允许收藏,他本人也被剥夺了工作和自由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我一直在找这个版本,第一语言与第二语言是完全不同的,”霍普金斯医生温和地说道:“你可以在晚餐之后读它,别被那些看似晦涩拗口的政治词语影响到——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傻乎乎的大男孩想要报复的事儿。”
“谢谢。”撒沙说,他在这半年里又长了不少,靠近父亲并给他一个响亮的吻一点都不困难。
“哎呀,”“食尸鬼”说:“一个货真价实,品质上优的吻,亲爱的,”他说:“你得不偿失了——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再挑几本书给我,”撒沙说:“还有晚餐,虽然鲑鱼要到十月份才有,但这儿的鹅也是很美味的。”
“但那样我就有点儿亏本了,”安东尼。霍普金斯说:“再给我一个吻,我可以附赠一杯亲手调制的苦艾。”
***
阳光穿过玻璃窗,书本被它照的热乎乎,软绵绵的。
书架与书架之间还不足两英尺半,这个尺寸会令多数人感觉逼仄,光线与灰尘堆积在一排排排列紧密的书本上方,几册因为顾客匆忙离开或是不负责任所以没被放回原位的十四开本子倾侧着身体,悬在半空中,就像树木伸出它的枝条,大霍普金斯在经过它们的时候会伸出一根手指把它们推回原位——撒沙。霍普金斯留在原地,他找到了一个装饰性的木头阶梯,曲着膝盖坐下,全神贯注地看起那本玩笑来。
在老板的记忆中,有着那么一副挺让他记忆深刻的画,画面所阐述的内容与含义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作者的姓名也已经忘的一干二净,唯一能记得的就是画中人物璀璨明亮的金发与玫瑰色的面颊,天真无邪的姿态与温和愉快的神情——让人一看就觉得心旷神怡,遐想连篇——现在这幅活生生的画儿就摆在了他的眼前,他不再关心街道上稀稀朗朗的行人,而是满脑子地思忖起坐在距离他还不足五英尺的少年。老板也有两个儿子,但对他而言,那就是两个吵吵嚷嚷,心烦意乱的小兔崽子,自打脱离襁褓以来,他们就没让他们的老爸爸省过一天的心——简直就是两列从不停站的火车头,轰隆隆地开过来,轰隆隆地开过去——带走牛肉三明治、橙汁、牛奶、钱、车子和衣服,留下一脑门儿呛人的烟雾与灰尘。他们从不曾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看上一会儿书,也很少吻他们的老爸爸,或者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