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像这罚站,很没有意义。
可有没有意义,这件事终究不是李化吉可以决定的,偌大的深宫里,她名为公主,实为漂在海浪中的孤舟,不知何时就会被浪头打翻。
因此她只能咬紧牙关,哪怕站得小腿浮肿,也要坚持下去。
就这么坚持了数天,李化吉的站姿和走姿都很像样了,老嬷嬷以为她劳苦功高,乐颠颠地跑到谢狁面前邀功。
其实用不着她如此贪功,衔月是谢狁养出来的婢女,最为忠心,早就将李化吉的每日行踪一字不差地记在册子上,日日送来,风雨不停。
老嬷嬷弓着腰邀功时,那本册子就放在谢狁的案头,连带着她斥骂李化吉的话也一句不落地记写着。
谢狁刚翻完,但不影响他一面练字,一面听老嬷嬷再絮叨一遍。
最近他又多杀了些人,就让法源寺的方丈送来《心经》,没事抄一遍。倒也不是求心安,纯粹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他杀多了人,总记不得究竟杀了多少人,因此给自己定个规矩,每杀十人,就抄一份《心经》,这样岁末时一点《心经》份数,心里就有了数,也算有个总结。
谢狁不觉得他脾气暴躁,他只是懒得蠢人多费口舌而已。
但这个李化吉,新晋的隆汉公主却不是个蠢人。
虽然一样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学识,她却很能认得清这点,不像某些人,占着个位置,有了点权力,就狂吠乱叫,好像大晋若缺了他那根硬骨头,就得从此灭国。
李化吉相反,她安静得过了头,也没脾气得过了头,无论老嬷嬷用多么难听的话骂她,她都从不回嘴,而是默默地拿起一个新的茶盏,顶在肩膀上,重新笔直地贴着墙站好。
她很明白当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谢狁收了笔。
谢灵进来,将落满谢狁笔墨的字恭敬托出,等墨水晾干,方可收箱。
谢狁步出凌烟阁:“去凤阳阁。”
谢狁驾到时,李化吉正蜷缩在美人榻上睡觉。
宫里的生活比地里的生活还要累一万倍,她在槐山村时,可以一刻不歇步行到镇上,卖完种出的粮食,再步行回来,哪怕脚底走得都长了水泡,也不耽误她第二日辰时就背着竹篓,去割猪草,赚那点小钱。
但宫里不行。
老嬷嬷教导严苛,双腿笔直地站数个时辰本就容易浮肿,若稍微打个弯,还会被她用戒尺抽,几天下来,李化吉的小腿都肿胀得跟胡萝卜一样,双腿只会笔挺地翘着,连打弯都不会了。
李化吉没处诉苦,当父母双双病逝后,她是阿姐,也是阿娘,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都已习惯肩挑重担。
现在入了宫,更是如此,李逢祥懵懂无知,只有她能依靠,无论怎么打碎银牙往肚里咽,她都得帮李逢祥坐稳了这个皇位。
她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为了不让李逢祥担心,李化吉见他的时间都少了,有了空便拿热巾敷腿,抓着时间睡觉,好养精蓄锐,去面对次日的刁难。
李化吉是万万没想到日理万机的谢狁会光临凤阳阁,她被衔月唤醒后,只来得及整理衣裙褶子,便见谢狁步入进来。
只见他身着青衣纁裳,绣有九纹,衣料被他的宽肩挑得平直流畅,戴三梁冠,俊脸修眉,乌眼挺鼻,薄唇紧颌。
李化吉拜下行礼,这是老嬷嬷的教诲,是叫她不要忘本,应当永远记得是谁给她荣华富贵。
谢狁的重台履从她眼前掠过:“起身罢。”
李化吉甫起身,就看到了紧随其后的老嬷嬷,一脸讨好的模样。
李化吉心有不安,紧快回忆了这几日的行事,琢磨着究竟哪一桩能被老嬷嬷指摘。
老嬷嬷还要向谢狁夸耀自己的苦功,便叫李化吉:“殿下,你走给大司马看看。”
语气随意,并无敬重,想来是把堂堂长公主视作了可以被她随意使唤的奴婢。
李化吉以为谢狁屈尊而来,就是为了检阅她的学习成果,可当她预备应声而动时,却扫见了谢狁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化吉顿住了,她对人的情绪自来敏感,因此起了疑,觉得谢狁并非是要来看她走成什么样。
可谢狁若非为此而来,他又能为什么而来?
李化吉想不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看上去像呆呆的二木头。
这是她头回拒绝了老嬷嬷的要求,这让刚在谢狁面前夸耀过自己‘管教有方’的老嬷嬷很丢脸面。
她生了气,倒竖了眉,立意要在大司马面前挽回脸面,因此语气严厉:“难道在大司马面前,殿下就依仗起身份,不肯听奴婢管教了?”
李化吉觑了眼谢狁:“大司马日理万机,屈尊来凤阳阁想必是有要事,我不敢耽误大司马的时间。”
老嬷嬷闻言一愣,转身看着谢狁。
谢狁的手指搭在桌上,仍是汪深幽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老嬷嬷刚想喝斥李化吉偷奸耍滑,谢狁却道:“公主上座。”
所谓上座,就只剩了谢狁身侧的位置,虽中间还隔着榻几,但也与坐在谢狁旁边没有两样了,李化吉小心翼翼地挨着边坐下。
谢狁道:“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这世上没有人会忘记自己是谁,能被这样提醒的,不过是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李化吉自诩步步小心,从不敢妄自尊大,自然不会给谢狁机会说她忘本的机会,唯一的解释便只有一个。
李化吉答道:“多谢大司马提点,我未曾忘记自己是大晋的长公主。”
谢狁薄唇微掀,冷笑:“既未忘记,又怎任着一个老嬷嬷爬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