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用力摇头,想从这幻象里抽离,却无济于事。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双腿不听使唤地驱使他逆着人流直往城外走,眼前闪过人声鼎沸的白玉城热闹之景,又闪过满天黄纸飞舞的萧瑟之景。
城中摇曳生姿的灯光越来越黯淡,满天翻飞的黄色纸钱也乘风飘远。
浓郁的香火味扑鼻而来,松晏茫然睁眼,复又闭眼,眼前皆是一片白惨惨的大雾。
而那雾中有一个被猩红大雾缠绕着的女子半转回身,她指尖拈花,双目紧闭。
“你是谁?”松晏拨开云雾朝她走去,但无论如何往前,她始终站在雾气正中,看得见却无法接近。
“珞珈山无烟子。”
松晏驻足,珞珈山是观音的居处,可她周身怨气缭绕,并不是观音。
思及此,松晏环视四周,见周围除了雾还是雾,脚边却有深不见底的水池,池中荷花怒放,香气扑鼻,便心知是在无烟子识海之中,便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无烟子沉默不语,眉心朱砂痣在白雾之中若隐若现。
她不作回答,松晏犹豫片刻,蹲下身将手伸进脚边冰凉的池水中:“你不回答,那我只能自己看了。”
“请君......”无烟子紧蹙着眉开口。
松晏缩回手,胸口衣裳下那只长命锁隐约发烫。
无烟子神情挣扎,似是陷入无边梦魇,声音沙哑干涩:“请君送奴上喜轿,唢呐响,白骨碎,魂无归。”
松晏心下大惊,这无烟子竟是鬼娘!
传闻道,世上有一厉鬼,名叫“鬼娘”,生前往往是未出阁的女子,因死于非命心有怨恨而魂化鬼娘,每月十五嫁鬼王,借鬼王之名行凶杀人,报仇雪恨,阴曹地府若无神令,便奈何不得。
鬼娘常会找人“送亲”——借活人之身还魂,行喜礼,杀仇家。而被借身之人,少有能逃一死的。
松晏默默退后,不知无烟子为何找上自己,照理说鬼娘所寻借身之人都是穷凶恶极之徒,不然天界不会坐视不管。
“那、那什么,”松晏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你许是找错人了。”
无烟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木讷地重复着:“请君送奴上喜轿,唢呐响,白骨碎,魂不归。”
松晏紧张地咽咽口水,他虽然命不久矣,但也不愿死的这般冤枉,是以转身就跑。
可他刚一动身,还没跑出多远,苍茫大雾里便伸出无数只手,牢牢扣住他,捂住他的口鼻将尖叫声掐死在嗓子里,拖着他直往大雾深处去。
无烟子嘴角浮起笑意,轻声呢喃:“请君送奴上喜轿,唢呐响,白骨碎,魂不归……”
……魂不归……
松晏于一片混沌迷蒙之中辗转而醒,睁眼即见一片如血的红。
他茫然环视四周,见是在一栋雕梁画栋的楼宇之中,四下里红纱掩映,楼中婢女家仆来来往往,脚步匆匆。
眼看着一队婢女低着头匆匆忙忙迎面赶来,松晏急忙往旁边挪开为她们让路,半倚在墙上缓慢回神后长长叹气:“看来今日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无烟子还是借了他的身子,等无烟子大仇得报,怨气消散,他便也跟着魂飞魄散。
也罢,死了也好,省得走哪儿哪儿出事,遇谁谁倒霉。
松晏摇头,心说唯一不好的就是死的有些突然,没能完成师命,没来得及和财宝好好告别,也没来得及问一问李凌寒这些年来可曾有记挂过他。
他徘徊在廊间,楼宇之中来来往往过路的婢女纷纷从他身上穿过,他不免发笑,想了想还是挪到墙边让开路,嘀咕起来:“没想到做人时拦在路上会遭人唾骂,而今成了鬼躺在路上睡觉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也好,也好。”
这时,楼里忽然响起尖利刺耳的声音——
“吉时已到!”
“起轿——”
“送新娘——”
喜乐声乍然震天而响,震耳发聩。
松晏久居山中,少遇此嘈杂吵闹,此时忍不住伸手去捂耳朵,随后又想起来自己已是孤魂野鬼,只好讪讪地放下手。
在他身边,乐声刚起,匆忙来往的婢女家仆便全部驻足。
松晏顿了一顿,纠结片刻终还是正正衣襟跟着垂首驻足。
嫁鬼王结阴亲,生人自是不可参与其中。
松晏琢磨片刻,探头往身边低着头的婢女脸上一瞧,随后僵着脖子缓缓眨眼——她们还真都是纸人。
浓墨重彩,半哭半笑。
松晏默默后挪,虽说他如今只是一具魂魄,这些纸人伤他不得,但看着总归是渗人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离远点好。
然而不等他退至墙边,腕骨上长生莲子珠忽地发亮,在那奇异的亮光中,他只感到天旋地转,再回神时人已至山林间,四下漆黑无光,残月高悬。
蜿蜒的山路上,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队伍前头纸人提着的红灯笼,猩红的灯光破开浓重的夜色,像蛰伏在黑暗中嗜血的妖兽可怖的眸子。
欢天喜地的唢呐声、锣鼓声热闹非凡,被惊动的飞鸟扑棱着羽翅成群结队从头顶飞过,乌鸦却立在树梢吱哇乱叫。
松晏苦着脸捏捏耳垂,猜测此处便是姻缘山。
不远处阵阵乐声传来,如泣如诉,令人闻之潸然泪下,它与热闹的大喜之乐大相庭径,是悲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