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的眉毛立起:“上次是事急从权,如今是官府议事,安可让妇人插手?”
月池讥诮一笑,她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道:“你们心里要有数,我若是不愿动身,你们谁都奈何不了我。明白吗?”
刘达被堵得一窒,他的脸又青又白。刘瑾道:“就依他吧。新雇军都是人家练的,你们也使唤不动不是。”
就此,多方才达成一致。达延汗万万没想到是,他刚刚跨进宣府境内,碰上的第一拨人中居然就有李越。
第233章 将军韬箭射天狼
他的口型是:“又上当了。”
虽然相隔数丈远, 这个南蛮子的容貌也有了些变化,但是达延汗这样的优秀猎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一个文官, 居然会出现这这种地方……他正在思索间, 就见那一拨人马几乎是转头就跑。达延汗浓眉微动,还真以为同一种诱敌之计, 他会上两次当,这是在看不起谁呢?他略一挥手,一队轻装骑兵就冲将上去。
蒙古马常年在野外奔驰,速度远胜过在草场中豢养的马匹,在高明骑手的驾驭下, 虽拦不住一整队明朝军士,但是抓住几个还是不在话下。这几个俘虏被绑到达延汗马前, 他们挨了几下就吐露情报:“李越惹了太大的事,所有人都逼他出来诱敌,他没法子,这才出了城,打算在您面前晃一下就逃,然后回去邀功……”
达延汗嗤笑一声,果然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个卑鄙小人,竟然又利用他做请功的筏子。他的面色不渝, 还没来得及开口,喀尔喀部的首领就道:“大汗,既知道是陷阱, 我们当然不能踩进去, 还是抓紧时间, 抢东西和女人为上啊。”
一众人齐齐附和。达延汗一愣,他环顾左右,发现他们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眼神都是四散浮动,显然早就恨不得杀进村落中,去发一笔大财。他们胯下的马儿也察觉到主人的焦虑,不住发出嘶鸣声。
这就是部落制和中央集权制的差异。朱厚照在八岁出阁讲学时,文武百官都是屏息肃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就是因为中央集权下的君主专制至高无上。而鞑靼如今的部落制,各部落首领虽然表示臣服,但也有较强的自主性,自然对达延汗的命令不可能到“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的程度。这种情况,是任何一个君主都无法容忍的。
达延汗森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众人一时如被冰雪,喀尔喀部的首领忙低头道:“大汗恕罪,是我僭越了。一切都由大汗定夺。”
达延汗这才下令:“都去吧。速战速决!”
大军发出一声欢呼,以千人小队的形式四散而去,冲进了附近的村落。清晨的乡村图景中火光冲天而起,喊杀声叫嚷声此起彼伏。但这次的袭击,却没有鞑靼人想得那么轻松。当他们兴高采烈,挥舞着腰刀,像如入无人之境时,身下却传来一股大力。长长的绊马索静悄悄地横在村口的道路上,马的四蹄奔得有多快,摔得就有多狠。他们太大意了,根本没有任何的防备,一窝蜂地涌上去,这时连紧勒缰绳也不管用。七八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早埋伏在四周的民兵乱刀砍死。
以往鞑靼骑兵多次肆虐,村落都是毫无应对之力,而这次,他们竟然能在一个照面就占了上风,虽然只是一点胜利,也足够鼓舞人心了。民兵们又激动又是害怕,在砍完人后,立马就奔到木栅后,用锄头、耙子、长棍等家伙来对付轻装骑兵。轻装骑兵身上的薄铠甲防御力有限,又碍于木栅的阻拦,短时间内竟然相持不下。
朱振等人得知这样的战况,都是啧啧称奇。刘公公非常得意,他是出了大力,才促成这样团结一致,共同抗敌的现状。即便是这时封闭的乡村,也面临“集体行动的困境”。人人都想占便宜,却不愿意付出。特别是,在无法认识木栅和绊马索的重要性时,他们更不愿意费大力气来做事。如今官府的吏员和走卒,不去敲诈勒索就是好事了,怎么可能去费心牵头搞战事设施。只有一心想要立功的刘公公,才会冒着风吹日晒,用权威去威慑、组织村民。
在察觉到曹闵半是怀疑半是赞叹的目光后,刘公公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嘴里还谦和道:“都是应有之义,咱家奉皇命来此,当然该做点实事。”
邓平撇了撇嘴,暗骂道,这个老东西,这个死局还真被他盘活了。不过大家还没高兴一会儿,鞑靼骑兵就找到了应对之策,他们选择以重装骑兵撞开缺口,只要撕开一个口子,轻骑就能像洪水一样涌进去。村寨中的防御工事当然不能与军队相提并论,普通村民也有畏惧之心。
在看到浑身被甲、身材高大的重装骑兵时,一些宗族性的村落依中有牢固的血缘和亲缘为纽带,村里的年轻人能够坚持下来,死守木栅,因此能够得到较好的保全。而杂姓的庄子却因人心不齐遭遇厄难,一些人四散逃窜,木栅因此失守,鞑靼人又能够杀进去。不过,总体而言,比起以往全是一盘散沙,任人宰割,还是进步许多了。
达延汗对骑兵的挫败还一无所知,他到底是个汗王,还没有沦落到自己去抢东西的地步,他就算呆在斡耳朵不动,也会有人将战利品送来。如今的他,正忙着审问俘虏。月池所带的士卒,全部都受过叮嘱,到了这种时候,自然是字字句句都往达延汗的肺管子上戳,其中以何起说得最为厉害。
“李御史都亲身出城了,这样的功劳,应该不会再有事了……”
“是啊,是啊,说不定还能受到褒奖。”
“肯定又会回京升迁了。”
达延汗皱眉道:“他这也叫诱敌,分明是敷衍了事,难道你们的皇帝和官员,眼睛都有问题吗!”
何起忙道:“可他是皇上的伴读啊,从小一块长大,又是大官的学生。不管是皇上还是大官,都很看重他。他上次受伤,皇上还亲自到宣府来看他了。都这样了,怎么可能舍得他死,还问他的罪。”
达延汗瞪大眼睛,他出言威胁道:“你再满口胡沁,别怪我刀下无情。”
这事儿真是千真万确,所以一群人应对得毫不费劲,大家七嘴八舌地描述皇帝来宣府的事情。达延汗身边的红脸将领呸了一口,他叫嚷道:“这他妈还说没有奸情?这不是奸情,老子把头砍下来当凳子坐!这些南蛮子就知道……”
达延汗嫌弃道:“塔宾泰,上次的教训你还没记住吗?”
红脸将领塔宾泰吃了一吓,想起了上次的倒霉事,畏缩地闭上了嘴。他想了想道:“大汗,我知错了,我说实话,这个南蛮子确实厉害。他害我们丢了那么大的丑,就这么放过他,未免太便宜他了。”
达延汗道:“你的意思是,追上去。”
塔宾泰道:“李越就是卖个幌子,咱们追上去,不正杀个正着。”
何起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他的手心都是汗水,整个身子都要忍不住颤抖。达延汗瞥了他一眼,他到底还是多疑,不会这么轻易上当,他道:“再等等,去遣人侦察,一有情况随时来报。”
他这么一等,得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他们大军出动,联合抢劫,所得的成果还不如往日。好消息是轻骑兵探得,李越一行人到了城门之后,却被关在了城门外。其他官员居然不放他进城。
达延汗所获不如往常,心情本来抑郁不已,觉得定会在满都海福晋面前抬不起头,没想到居然还能柳暗花明又一村,拿不到财宝,拿回李越的人头也足够让他的大哈敦乖乖闭嘴了。强烈的胜负欲和真真假假的情报,终于乱了他的心神,让他一步步地踏入陷阱。
月池驾着黑马,在原野上疾驰。米仓紧随在她的身后,他至今还没搞明白状况,叫嚷道:“李御史,他们为什么不放咱们进去?他们这可是犯法,对,犯王法!”
狂风吹拂着月池的头发,她从来没有感觉身子这么轻快过,她觉得自己跑得比光阴还要快,好像下一秒,她就能超越时空的束缚。她大笑道:“咱们本来就不是要回去啊。”
米仓不解道:“那去哪儿啊?”
月池笑道:“去山沟里!”
达延汗的人马就跟在他们的身后。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有人劝诫,达延汗也听不进去了。他举起马鞭道:“你们看他们那乱糟糟的队伍,这已是在疲于奔命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快抓紧跟上,弓箭手准备!”
轻骑手已然将弓拉满,准备放出轻簇。而达延汗本人则手持硬弓重簇,时刻准备给李越致命一击。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两侧的箭矢破空声。王守仁在《武略》中写得非常详细,汉族单靠骑兵是无法与生在马背上的草原民族抗衡的,必须要骑步兵结合,方能成势。而宣府地势崎岖,林木茂密,应利用地利之变,好好设伏。步兵远程攻击,打乱蒙古骑阵,而在敌军乱了套之后,我方骑兵才是出阵良机。
时春将这本书的一字一句都嚼碎了咽进了腹中,她也早就走遍了宣府的大小地点,所以她能够在不到一天的时间,找到这么一个地方,设好埋伏。
步兵已然蹲守在两旁的林木中,在鞑靼骑兵全部进入道路的一刹那,他们就拉开了蹶张弩和诸葛连弩,密密的利箭如暴风骤雨一般射了出去。多日的军备准备和校场演练终于有了回报。这些都是新兵,如果是在马上射箭,准头是万万不能保证的。但现在是在埋伏地静立发射箭矢,新兵的劣势得到最大程度的规避,优势却能够充分发挥出来。
鞑靼的轻装骑兵根本招架不了这样的突击。而时春本人早已趁乱带着人马,挡在了月池身前。隔着兵荒马乱,重重人海,达延汗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李越。李越又对他笑了一笑,然后对着他竖起了中指,他的口型是:“又上当了。”
达延汗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响,他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他大声喊道:“快,变阵放箭!”
第234章 满衣血泪与尘埃
活时自安,死时自甘。
重装骑兵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身披重铠,三人之间以牛皮带相连,结成了一座座移动的铁墙, 暂时挡住了箭雨的袭击。而轻装骑兵被护在中央, 他们也立刻调整过来,张弓搭箭, 一面迅速还击,一面向前疾驰,想要冲出埋伏带。
新兵既然要在树林中隐藏身形,面前自然就不可能有高高的盾牌阻挡。身着薄甲的步兵,一方面要应付以摧枯拉朽之势急冲而来的重装骑兵, 另一方面又要躲避轻装骑兵的利箭,立时就显得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