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眼角发涩,他艰涩道:“您已经给孩儿最好的了。”
“不,不,朕留给你的不是福祉,而是责任。”
第91章 眼想心思梦里惊
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江山, 祖宗的江山还没有安稳……”弘治帝挣扎着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儿臣会让它安稳的, 大明的基业会稳如磐石, 千秋万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着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给你,其他唯一挂心不下的, 就是你的母亲。”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发浓烈,孰不知,弘治帝就是觉大限将至,故而打算提前将这些托付给他。弘治帝道:“她毕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间, 哪有隔夜仇。”
朱厚照此刻不愿再惹他心烦:“母后有父皇看顾,只会长乐无忧。儿臣也必定会好好孝顺母后。”
弘治帝颤颤巍巍道:“答应父皇, 日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要亏待她。”
朱厚照心头一颤,应道:“是。”
弘治帝这才泄了一口气,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时心胆欲裂。他颤抖地将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感受到温热细弱的呼吸时,才松了口气。此刻, 他方觉里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腻,原来已然湿透了。因着这一出, 朱厚照心绪败坏到了极点,又恰逢大经筵之日,他直接称身体不适, 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华殿时方知此事, 只得对面色不佳的讲读官刘健致歉, 言说太子忧心万岁龙体,已然数夜难眠,今日实在难以支撑,故而不能出席。这倒不全是假话,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确是与日俱增。接着,她又托鸿胪寺官员收拾残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赶到端本宫,此时朱厚照已经喝了半壶葡萄酒了。他只着寝衣缩在被褥里,床上还有一只小案,猩红的酒液在玉壶里波光流转,瑰丽若霞。
月池悄声问焦虑的谷大用:“是皇后来过,还是万岁又病发?”
谷大用低声道:“爷今晨去乾清宫回来之后就是如此了,想是那边……刘瑾刚刚进去了。”
月池会意,她并没有如谷大用所愿,直接入内与刘公公一较高下。而是在外静静等候,到刘瑾出来时,她方入内求见。二人擦肩而过,四目相对时,当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过隔扇门,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随意丢在地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见状暗叹一声,她替他盖好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朱厚照却一下将被子掀开:“热。”他如是含糊说,然后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侧,他的双颊一片酡红,就连脖颈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真珠绣帐,忽而问道:“你爹,是不是过世了。”
月池心头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
“那他去的时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侧身望着她,眼中似有水雾氤氲。
李大雄死时?自然是大仇得报,欢呼雀跃,她当即买了一背篼菜,摆了一桌宴席庆贺。当然,这话不能与朱厚照说。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伤心欲绝。”
“那你爹死后,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时词穷,月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状态下,父亲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对父亲不仅有敬爱,还有深深的依赖。在即将失去父亲时,他的心中不仅有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对前途的茫然和忐忑。毕竟,再无人能替他遮风避雨,保驾护航了。这恐怕是这位骄傲的主子此生最软弱的时候。纵然心如铁石,他毕竟才十四岁。
月池心念一动,这是她乘虚而入的好时机。内阁三公纵然名正言顺,可朱厚照一直对他们抱有戒心,而宫中的太监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却始终对他们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态彻底转化之前,他既不会选择向敌人寻求帮助,亦不屑向狗寻求安慰。至于张皇后,她早就将她的儿子推开了。只有她,他在这段时间,能诉说、能暂时依赖的只有她。她必须得把握这个时机,在他的心中扎根更深,不仅要在政事表现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给予他抚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他全然的信任。影响天子,就能影响整个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背:“逃避不是办法,唯有直面风雨,才能昂然挺立。”
“风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头既酸且涩,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面前的风雨还少吗?”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喃喃道:“您所见的,不过沧海一粟。”
朱厚照仰面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么?”
月池垂眸:“没什么,是臣失言。”
朱厚照霍然起身:“说。”
月池目带怜悯:“现下的情形,您还是多陪陪陛下,至于旁的,日后慢慢再清算也来得及。”
朱厚照冷笑道:“你说错了,现下的情形,正需要泄火的良药,说。”
月池面露为难之色:“那臣斗胆,想请殿下移驾。”悲伤、愤怒,都能让人失去理智,这二者夹攻时,无人能全身而退。她带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监,去了斗鸡场。
深秋夜凉,太监们都在烧得暖洋洋的屋内玩耍。当月池带朱厚照掀帘入内时,刺鼻的酒味、烟味混杂的臭味扑面而来,险些将太子爷熏得晕过去,几欲作呕。月池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递给他。朱厚照深吸一口,这才缓过神,月池心下十分担忧,万一他受不住,掉头就走,这不就白折腾了吗。谁知,他倒强忍下来,率先往里走去。
待二人都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环境时,这才发现此地与赌场别无二致。太监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玩六博的、有打叶子戏的、有玩纸牌的,还有投壶、触铃的。叫好声,咒骂声,唉声叹气声一时响成一片。朱厚照凝神一看,问月池道:“怎得桌上没有金银?”没有金银,拿什么来赌?
月池低声道:“用欠条。”
朱厚照嗤笑一声:“这群穷酸东西。”
他还在做梦呢,月池索性拉着他去摇骰子的地方瞧瞧。骰子在竹筒里哗哗直响,两方人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小筒。待到竹筒落桌,揭盖时,一方欢呼雀跃,另一方却哀叹连连,拿起纸笔就开始写欠条。朱厚照一看,有的写得是杏花汾酒多少坛,有的写得是纻丝多少匹,有的写坤宁宫镶金玳瑁镯一只,甚至还有人写端本宫沉香木如意一件。朱厚照短暂的震惊之后就是暴怒,他们竟然是拿库房的储存来赌!
月池还在他身旁继续解说:“输多少,就回去偷多少。偷来先交给庄家,一道出去换成白银,之后再分配。”
月池分明感觉自己所牵得这只手在发抖。这还不够,她心道。她把他带去了斗鸡之地。这里竟然是整个赌场最安静的地方。在围栏之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影响其中战士的发挥。而在围栏之中,两只鸡正在厮杀,一只是浑身枣红的大公鸡,只尾部有两根修长的白羽,另一只是一身纯黑的小矮鸡,只有小巧的鸡头是暗红色。只见那大公鸡纵身一越,如鹰嘴般的长喙就朝小矮鸡的脖颈上啄来。小矮鸡侧身一躲,避开这一击。月池分明听周围的人发出一声低呼。紧接着,两只鸡便在场地中你追我赶,那漆黑的小矮子,似是怕到了极点,只顾着扑腾翅膀逃命,根本没有回头的想法。
大公鸡的主人不由嗤笑一声:“我说,张老弟,你也是高升的人了,怎的拿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赌斗,你就不怕,丢了五千两银子心口疼吗?”
朱厚照抬头一看,说这话的人分明是御马监太监钱喜,正是南京守备钱能的大哥。而被他称为张老弟的,则是印绶监左监丞张诚。张诚不以为意道:“钱大哥,这可是我花千金从吐鲁番带回来的新品,还专门请高手贴鸡。你先别得意地太早,先瞧着再说呗。”
钱喜呵呵一笑:“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了。”
话音刚落,小矮鸡就杀了一个回马枪,只见它猛然回头,竖起脖颈,对着大公鸡的下腹就是狠狠一下。大公鸡吃痛,尖叫一声,怒火更炽,就似一道闪电似得冲上来。小矮鸡却又再次躲开,不知何时缩到了大公鸡身后,又给了它一下,这次啄得却是它的脚。大公鸡吃了这一下,从空中跌落,连奔跑都有些跛了。这下,小矮鸡才彻底发起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与它当面硬碰硬,一时鸡羽乱飞,鸡鸣阵阵。
这些围观的众人都咂出味来,黑鸡虽小,却脑子灵敏,居然懂得先激怒红鸡,再暗中偷袭的手法。钱喜也是一惊,笑道:“还真是老哥哥看走了眼了。看来,这新疆的的鸡,真有两下子。改明儿,咱也去弄几只回来耍。”
几千金的鸡,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围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见惯寻常事的模样。朱厚照已然无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见他拳头攥紧,像是顷刻就要发作,忙使劲将他拖出来。
在他们的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悦声。月池回头,原来是那只大红鸡已然落败了。太子就同这只大红鸡一般,一直以为是胜券在握,谁知却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监贪污,但知道与亲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别,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逗狗,最后发现是自个儿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拦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后将这股气引到别的地方。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在更衣过后,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还要了两碗面吃。
肥嫩的羊肉炖得一片酥软,用牙齿轻轻就能撕下来,酱色厚重,浓香扑鼻,面条是手擀面,爽滑劲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监总不能只给他上碗面来,还搭配了几样卤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过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头皮发麻,可对着朱厚照的笑脸,他反而比平日更觉害怕,一时两股战战,更别提开口相劝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敢作声。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时,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着她也不做声,烛火如霞,在他面上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没给他的眼睛增添一丝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扑通一声跪下告罪。饶是心志坚毅如月池,也不由虚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缩了,那么一辈子都只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强势的姿态拉起了他,还催人去煮山楂麦芽茶来。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朱厚照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气。月池并没有率先开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剑逃出龙凤店,还在乎等候片刻吗?因着看斗鸡之事,宫门早已下钥了,她只能睡在南三所,与张奕进行久违的促膝谈心。谈到半路,朱厚照就来了。张奕看着门口一列宫灯惊得合不拢嘴。月池则微微挑眉,虽先前长进了些,但到底差一点儿。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谋之不实。她可是苦思数日,方斟酌着采取行动,而他连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骄子与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