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没有质疑他这个决定荒谬,也没有质疑他决心的少年意气。只是定定地盯着周攻玉看了一会儿。许久才地笑道:“那个姑娘在做小年夜饭?”
周攻玉没说话,周老爷子站起身来:“那我赶得巧,去看看。”
他于是起身,开了门出去。
门外的大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方才在院子里劈柴的方老汉抱着一捆柴火往后屋的柴房一瘸一拐地走。在雪白的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院子虽然大,但乡间清净,一点动静听得清楚。周衡甫听得明白,后厨那边十分热闹。他于是拍了拍肩上的积雪,大步走了过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里面猫着一群人。除了在烟火中忙碌的年轻姑娘和老妇人,还有一个一看就很眼熟的人。周老爷子愣了一下,是真笑起来:“章胡诚,你怎么会在此处?”
这大名一出来,正捧着刚出锅的送灶粑粑啃的章老爷子抬起头来,眉头皱得老紧:“谁?”
周老爷子拍拍肩上的雪跨进去,高大的身材遮住了门口的光,后厨瞬间暗下来。一屋子人扭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头发银白的人逆光挡在门口,他目光先是在吃的胡子上都是油的章老爷子和半点不见外的章家孙子脸上略过,落到了从灶台边转过身来的姑娘身上。
这姑娘一双秋水也似的桃花眼,雪肤香腮,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着。好一个清水出芙蓉。此时看到他进来眉头微微蹙起,指着一旁的椅子:“进来烤火就坐旁边去,挡光了。”
大半辈子被人供着的周衡甫七十年来第一次遇上这么跟他说话的小丫头,都愣住了。
“老爷子,你挪个位置。”安琳琅指着还在啃粑粑的章老爷子,让他屁股挪个地儿,“要不是冬日里实在冷,真的把你们全赶出去!碍手碍脚的占地方!”
周老爷子愣愣地一屁股在章老爷子身边坐下,手里被塞了个烫死人油乎乎的粑粑,表情都有些傻。
章老爷子这会儿也认出来,虽说他已经退出朝堂二十年,但这周衡甫这张脸还是记得的。两人也算是同龄人,年轻时候也是互相看不对眼的。章老爷子胳膊捣了捣傻不愣登的新来者,很老道地怂恿道:“这玩意儿别看是乡间小食,好吃的紧,你快尝口看看!”
旁边章谨彦吃着送灶粑粑有些尴尬,但自家祖父都这样了,他便也厚着脸皮继续吃。
周衡甫被他连捣了几下胳膊,疑惑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馅儿。细腻软和有弹性的米面皮在包裹着又酸又鲜的汤汁,一口下去还有肉。周家家主这辈子是没有吃过酸菜这种东西的,第一次吃,有点被这开胃的味道给惊艳。因为很烫,他快速地嚼了几下就吞下去,回过神来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安琳琅:“???”
章老爷子瞥了他一眼,转头又问安琳琅要了一个,一口下去:“味道不错吧?”
“不错,”周老爷子笑眯了眼睛,不知是说送灶粑粑还是安琳琅,连连地点头,“确实还算不错。”
章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附和:“巧了,老夫也觉得不错。”
“哦?”周老爷子瞥了一眼坐在章老爷子旁边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抬起眉眼,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名为送灶粑粑的东西,很是知礼地起身朝周衡甫鞠了一礼。
“这位是家中孙儿,谨彦。”
章老爷子道,“跟玉哥儿差一岁,也是个刺头儿。”
周老爷子上下打量了章谨彦,章谨彦态度十分谦逊。只需须臾,他便收回目光。虽然样章家这孙子的貌气度算是十分上乘,但私心里,老爷子觉得比起攻玉还是差一截的。面上笑容不变,他转头问章老爷子:“没想到从京城退走,你竟然没有回到祖籍荆州?”
“落叶归根,自然是回了祖籍。”章老爷子一边吃一边道,“这不是身染恶疾出来寻医,巧了么?”
章老爷子几年前身染恶疾这事儿,滴米不进,枯瘦如柴,活不了几年等等诸多传言周衡甫是听说过的。听说朝廷小皇帝派了不知御医去荆州给他治病都没有明显效果,听说章胡诚去年感觉到大限已到就将御医全给赶走,已经在等死。没想到在这边境小地方看到如此圆润的章胡诚。
“看来传言不可信。”
“传言也并不是全不能信,”章老爷子毫不避讳自己差点驾鹤西去,“这不是遇上琳琅了?这丫头误打误撞的,把老夫那点厌食症给治好了。如今,吃嘛嘛香,自然是美!”
周老爷子于是看向安琳琅,就听章老爷子嘀咕了一句:“啧,来的还是晚了些。”
章谨彦眼中幽光一闪,周老爷子一大口咬在粑粑上,乐得脸上褶子里都是笑意:“时也运也。”
两人说着话,安琳琅把两锅送灶粑粑做好盛出来。就让五娘端着送出去。虽然有送灶粑粑已经够垫肚子,但安琳琅还打算做点菜。她这边刚准备洗手,章老爷子张口就点菜:“琳琅啊,今天天冷,做个鱼头豆腐汤正好哎!要么剁椒鱼头也行……”
自从尝过一次剁椒鱼头,这老头儿就惦记上了鱼头。每回只要点菜,他十之八九要吃鱼头。
“两个粑粑吃下去还不够?”安琳琅确实打算做鱼头,但就是不想老头儿如意,“够吃了,不做。”
“哎哎哎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不懂得对老人家好一点么?再说,老夫吃饱了怎么了?老夫这肚子吃饱了还能塞两碗。你那鱼头才几块肉?我两筷子都吃完了。”章老爷子熟练地跟安琳琅扯皮,可把周老爷子给骇得不清。
这老古板什么时候这么没皮没脸了?往日不是说一句话就上头么?
章谨彦尴尬地笑笑,强行解释道:“祖父自从来了晋州,人也活泛了许多。”
不必他说,周衡甫看出来了。倒是这丫头……
正在他琢磨,周攻玉端着一盆清理好的鱼头走进来。他在外面不知呆了多久,肩上头顶都落了一层雪。安琳琅看他脸色有些发白,接过木盆牵着他就往灶台后面去。周攻玉坐下的瞬间,她顺手就替他把肩上的雪给扫了,周攻玉的嘴角一瞬间就扬了起来。
玉哥儿的容色是极出众的周老爷子是清楚的,但这一笑,当真是满堂生辉。
……
当日他们如愿吃到了鱼头豆腐,味道也确实如章胡诚所言的那么鲜美。最美的还是一群人围在一起抢食,这是周老爷子没有过得体验。新鲜,也有点有趣。
在这乡间,仿佛一日很快就过去。临走的时候,周老爷子将周攻玉叫出去,祖孙俩相顾无言地站在雪中许久。周老爷子只是一声淡淡的叹息:“既然已经做好选择,那往后就不要后悔。”
“我不会的,祖父慢走。”
周老爷子当日夜里走的,走了以后,周攻玉便敲响了安琳琅的门。
安琳琅忙活了一天正困得很,泡在浴桶里差点睡着。被敲门声惊醒,慌忙套了几件衣裳就开了门。当然,只是将门开了一条缝,玉哥儿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她的房门前。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的半个身子,漫天的大雪为背景,安琳琅不知脑抽还是怎么滴,突然脑子里想起一首诗。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可以进去么琳琅?”周攻玉眼睛亮晶晶的。
安琳琅顿了顿,把门让开。
屋内灯火通明,周攻玉才看到她发梢和脖颈沾着水。他脸颊附上两团薄红,微微偏开头,眼睛盯着墙角的一块:“一直见你没有合适的钗环挽发,我给你选了一个。”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木的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支白璧无瑕的白玉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