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宫廷画师路易。
两人第一次对话还是当初直辽铁路开通时,秦放鹤等大臣陪同天元帝参加剪彩仪式,路易等宫廷画师随行,绘制纪念图册。
后来秦放鹤培养儿女,聘请路易为外语老师,倒是有了私交。
不过早在几年前,他家就用不着法兰西语老师了,加上秦放鹤升任首辅,日益繁忙,实在没有余力关注一位宫廷画师,算来已有许久不见。
“路易先生,”秦放鹤转身颔首示意,见他竟没有穿官袍,“您这是?”
路易向他脱帽行礼,似有留恋,“我要回国了,觉得应该向您道别。”
秦放鹤有点意外,可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事和接下来的国际局势,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这样么……”
淡淡的伤感悄然弥漫开来,如这春日的料峭寒意,无孔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越来越多的迎来分开,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
但其实无论哪一种,本质上并无不同:大家都不会再见了。
“当年在白云港的海边,我曾经问过您,是否会对法兰西国发动战争,您回避了。”路易苦笑一声,“现在看来,似乎无需再行确认。”
租借港口城市,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极尽屈辱,并不比直接开战好到哪里去。
他迟疑了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阁老,请问您要对倭国发动战争吗?”
秦山等人听了,俱都睁大眼睛,看稀罕物似的打量着路易。
这蛮子疯了吧?!你一个画画的,这也是能问的?
就连秦放鹤也有片刻错愕。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路易跟赵沛有点像,都有某种意义上近乎癫狂,不分敌我的慈悲或者说圣父。
法兰西国刚被诸国联合逼迫割让,路易应该对可能下场更凄惨的倭国幸灾乐祸才对,但他说这话,却又隐约带着一点阻止战争的意味,颇有种悲天悯人,让人想苛责,又觉得无处下口。
但秦放鹤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共情的,他现在挺乐意摧毁人的天真,“那么路易先生知道这次的冲突因何而起吗?”
不等路易回过神来,秦放鹤就笑了,字字如刀,“倭国挑拨所致。”
各国确实有矛盾,但彼此还算有分寸,至少不应该这么早冲突,奈何里面掺和了一根搅屎棍。
“我永远不会后悔如今的决定。”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语气坚定。
因为不这么做,到时候悲伤的就是大禄百姓,他绝不允许那样的历史重演。
绝不允许。
路易现在看上去都快碎了。
他那张已经出现皱纹,却依旧英俊的面孔上显露出几乎愤慨的茫然。
倭国……
算了,还是说法兰西国吧。
在大禄朝这么久,路易非常清楚秦放鹤本人的能量和对朝廷局势的影响力,在他看来,西方各国推出法兰西国作为祭品,根本就是这对君臣算计好的事。
只是他不懂,不懂秦放鹤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草率的决定。
在他看来一切完全无迹可寻,两国隔着茫茫大海和无数陆上国家,何止千里?几乎没有直接交战的可能,为什么要这样心急呢?
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对方呢?
大家像现在这样和睦共处,贸易往来,难道不好吗?
想不通,路易想不通。
秦放鹤也觉得让一个画画的思考这些国家大事太离谱了,干脆转移话题,“私心来说,我不建议你现在回国,回去之后你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艰难。”
路易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波光粼粼的眼窝中泛起混杂着无奈和感激的复杂神色。他躬身行礼,“多谢您的关怀,不过我也有点想家了。我的祖上略有薄产,几位长辈也有一点面子……”
私心来说,其实路易对在大禄的生活非常满意,这里宏大而辽阔、热烈又开放,每一次的呼吸中都蕴藏着东方人特有的内敛的浪漫,可谓梦寐以求的第二故乡。
但是他却不能说服自己继续留在一个对母国作出实质侵略行为的国家,这是一种背叛。
艺术无国界,但是艺术家有国界。
“不,你可能误会了,”秦放鹤笑了笑,平静地吐出更加残酷的话语,“我指的并非财力的艰难,而是心灵。”
路易颇有才气,先帝和盛和帝两代帝王皆对他赞赏有加,多年来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名贵的茶叶和丝绸等,拿回去随便变卖也可富甲一方,所以经济上根本不会拮据。
世人常说难得糊涂,越无知越幸福,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路易有着艺术家们特有的敏感和超强共情能力,又因为出国的经历开阔了眼界,同时对这两个国家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他既不赞同西方国家的叛逆和不羁,也不能接受大禄朝对法兰西作出的行为。
前段时间法兰西使者曾经找到路易,希望借助他在两代帝王身边的恩宠恳求,转圜一二。
路易确实努力去做了,但也恰恰因为努力才终于让他明白,原来朝廷对他的器重和恩宠,一直都局限在艺术方面。
仅限于此。
他渴望和平,但又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