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2 / 2)

凤归朝 梦溪石 2136 字 7个月前

而且,竟不是先帝写的信,是出自赵群玉的手笔。

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缠身的章榕难得精神好了一些,他从床上坐起,让人请赵群玉入宫议事,在等待赵群玉前来的时间里,甚至还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会儿书。

彼时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无望,继承他皇位的,会是他的堂弟章骋,而章骋是赵群玉举荐并一力推动的人选,势必会受到赵群玉最大的影响。

赵群玉入宫陛见,恭恭敬敬行礼,君臣二人坐下,章榕开门见山。

“我要你写一封手书,承诺两件事。”

赵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声。

“第一件事,朕知章骋年少登基,从前又未有理政经验,许多事必得倚仗于你,赵相到时候三朝重臣,资历深厚,每逢意见与新帝相左,甚至无须亲自开口,只要稍加示意,就有无数门生说你想说的话,新帝孤立无援,长此以往,君将不君,臣将不臣,赵相纵无篡位之心,亦难免有权臣之实。我要赵相亲自手书,保证凡事不会绕过新君,独断专行,保证臣不凌君,忠勉孝悌。”

饶是赵群玉城府深沉,仍旧忍不住大怒:“陛下这是何意?老臣在朝数十年,何曾有过大逆不道之心!陛下既信不过,还要这样来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视他道:“你的确不会造反,但新帝毫无根基,你则有门生故吏,世家与你同气连枝,他斗不过你们,只要你们意见相左,必然是你大获全胜,就算你没有不臣之心,你身边的人也会操弄权柄。赵相,你很明白朕在说什么,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这封手书,你必须写,否则,我宁可另立新君,坏了你的打算,也不会轻易与你罢休。”

赵群玉压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朕想伐柔,你极力阻挠,朕命不久矣,的确无法主理政事,也无法再轻启战端,但是我要你承诺,有生之年,只要新帝愿意打这一仗,你必须全力支持,不得违逆。朝廷为这一仗,已经准备了很久,朕隐忍数年,也因如此。如果朝廷打赢,你必须上疏建言,把远在柔然的公主接回来……”

说至此处,章榕再也难以为继,扶着桌案剧烈咳嗽。

而赵群玉也无法再压抑怒气。

“好,好得很,原来陛下的后招在这里等着我呢!当日沈源所请,您轻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觉得不对劲……”

他怒极反笑。

“陛下这算什么,以死相要挟吗?若老臣不写,又能如何?”

“赵相。”

章榕抬起头,双颊咳得染红,神色却很冷静。

“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这封手书虽然限制了你,却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终。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后必沦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会与你冲突。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让他被你们欺负,也不能让君臣不和乱了璋朝的气数。”

“还有,阿姊为了我们,远赴柔然和亲,距今已经许多年了,我甚至开始记不清她的样子,但是,朝廷把一个女人扔在塞外,这算怎么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一个国家若一味忍耐,那就只有灭亡。我和阿父对不起阿姊,但我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弥补这个遗憾。”

……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赵群玉最终还是写下手书,承诺了这两件事。”

盖章手印,无从作假,形同发誓。

“是,”皇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兄长将手书装在这个匣子里,让李妃在自己驾崩后当众打开宣布,为的就是让朝廷上下都亲眼见证赵群玉自己的誓言,让他无法失约,让朕能不受权臣辖制,让阿姊你能早日归来,可他没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话,“他没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给陈皇后,而陈皇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以常理推断,必然是与遗诏有关,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

谁也不曾想过,这匣中所装之物,不是遗诏,不是阴谋,是章榕作为一个天子所作的最后努力,是他对亲人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皇帝背过身抹了把眼睛,再转过来,勉强一笑。

“这烛火太灼人了。”

第105章

章玉碗在太极殿待了很久。

后来她与章骋二人已经鲜有言语,只是静静坐着。

那封信就摆在桌案上,道尽所有阴差阳错的遗憾。

“朕,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就被赵群玉蒙在鼓里,先帝病重时,我原想过去守候,但被赵群玉拦住了,他说,先帝不满赵群玉推荐我为继,他想立的是城阳王世子,让我不要过去招先帝的埋怨,还说一切有他在,他可以处理好。”

“挑拨离间,从中渔利。”章玉碗淡淡道。

“是,”章骋闭了闭眼,“可那时候我脑子已是混沌,哪里有能力分辨真伪,听说他从先帝宫里出来时怒气冲冲,只当两人当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赵群玉的忠心,从而更依赖他。直到登基之后,朕也开始接触政事,想起先帝的谆谆教诲,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济却还勉力支撑为我讲解政事,方才渐渐感觉不对,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过身孕,却因故血崩而死,当时她身边的宫人,也形迹可疑,事后周围护卫,也都被调开了,以至于延误了救治的时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还在,那一定是长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说不定也像。

章骋也叹了口气:“若李妃的孩子还在……”

那时的他,对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许这其中恐惧还要更多一些,如果当时有李妃的孩子在,说不定他还能因此松口气。

因为当皇帝的这几年,固然尊贵之极,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骋忽然想起,他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钓鱼,可以镇日坐在湖边不动一下,但这个爱好有多久没重新拾起过了?

即便现在无人敢打扰,可他只要一坐下,一闭上眼睛,所有悬而未决的政事就会纷至沓来,一点点耗光他的精力。

“就算李妃的孩子还在,现在的帝位依然只有陛下。即使先帝再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章玉碗望着他。“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婴儿,如何治理国家?届时北朝只会比现在糟糕千百倍。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见陛下将他想做却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只会倍觉欣慰,知道自己从未看错人。”

章骋也看着她。

其实章玉碗跟章榕并不像,可不知怎的,两张脸此刻忽而就重叠了。

他眼窝有些发烫,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