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丁是很普遍的水果,前些日子我在水果摊看到「柳丁一斤二十元」的牌子,因为几乎随手可得,让它变得廉价了。
其实柳丁有很多好处,很多东西都有很多好处,只是在步调这么紊乱又快速的日常生活里,我常管不了那么多,我好像比较在意东西的坏处,并且时常病态地追逐着那些坏处,想实验看看它们会在我身上造成多糟的结果。
柳丁有丰富的维他命,可以保养皮肤,增强抵抗力,我听说还可以补充什么钾离子,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突然想以柳丁来养生或美容,出发点也很功利。
柳丁的存在似乎份量太轻了,就连香味也给我一样的感觉,不适合沉重,不属于这个实际的世界。
有时候我觉得郭元彬和柳丁很像(尤其是廉价这一点),很少有人会对柳丁疯狂,也很少有人会对郭元彬疯狂,就算知道他真的很好也一样。
不过我无法否认,偶尔他也会发挥跟柳丁一样的功效,让我们发现心里的沉重有被分担的可能,让我们发现我们缺少了某些养分,而那些养分其实很容易取得,就在四週而已,只是它们太普遍,我们反而看不到。
回到元彬和伯昱小学那段时间吧。
对于和伯昱妈妈在一起这件事,郭爸还是很排斥,他已经快被元彬搞疯了。
我认为郭爸并不讨厌伯昱妈妈,比较起来的话,他应该会先讨厌自己。元彬不曾说过他的妈妈为什么要走,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但郭爸自己肯定很清楚。
我也不确定郭爸的排斥到底出于自卑还是自责,总之,郭爸绝对不是觉得伯昱妈妈不适合自己,他应该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才对。
两隻小的结束冷战以后,郭爸和伯昱妈妈的友情也跟着浓厚起来,双方都是单亲,伯昱妈妈知道郭爸在管教元彬的过程中需要很多帮助,所以一直很关心元彬。
伯昱和元彬趁此机会,想一口气让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在拿便当的时候,故意把两个大人撞向前,郭爸差点抱到伯昱妈妈,事后元彬被教训了一顿,而且变得从此以后都只能蒸便当。
还有一次假日,元彬到伯昱家玩,当天下着倾盆大雨,两人假装又打架了,硬是请伯昱妈妈叫郭爸来接元彬走。
郭爸抵达的时候全身都溼透了,更过分的是,两个小的竟然合好了,元彬说要继续留下来,还问老爸要不要也住一晚。郭爸自认倒楣,嘴里念念有词转身离去。
又有一次,元彬带了伯昱妈妈烤的小饼乾回家,想提醒老爸有个女人在家有多好。
「这是我看过最女生的东西。」
元彬看着饼乾陶醉,想像着新妈妈还会做其他的菜、把他和爸爸照顾得无微不至,好久都捨不得吃,郭爸倒是很不客气地抓了一大口。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杂货店就有。」
元彬一边阻止老爸继续用粗鲁的方式消耗小饼乾,一边说:「杂货店的饼乾才没那么新鲜,而且里面也没有最重要的东西。」
「杏仁吗?」
「心意!就算我们把杂货店的饼乾拿去餵猪吃,做饼乾的也不会难过,可是伯昱妈妈会,因为杂货店的饼乾只要卖掉就好,谁吃都可以,这些不一样,这是伯昱妈妈给我们的,是希望我们开开心心吃的!」
郭爸顿了一下,喝口水冲下饼乾,说:「我儿子在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就是你儿子,白痴!」
郭爸哼了一声,倒向沙发打开电视。
「你如果再不娶老婆,一定会变成一个讨厌的怪物,我们老师说有时候男人就跟蟑螂一样讨厌,你就会变那样。」
「你们老师欠灌溉,她酸葡萄,你懂这个词吧?」
「你比她更酸,你是臭酸的隔夜菜,你要娶老婆啦!」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谁把你养大的?谁带你去剃头?谁帮你买有赛亚人图案的手錶?」
「我要好吃的爱心便当,乾净的厨房和漂亮妈妈!」
后来,类似这样的争吵三不五时就来一次,郭元彬当时并不了解郭爸的心理,他只是一味逼迫他而已,听说他还用头去撞过郭爸的肚子,后来当然是被轻易收服。
在郭爸的激烈抵抗之下,两隻小的觉得双管齐下比较有效果,于是伯昱想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方法,来提醒自己的母亲:他们家需要男人。不是陈伯昱这种毛都还没长齐的男人,而是像郭爸一样强壮威武的男人。
我见过郭爸本人,老实说一句,他非常帅。他皮肤黝黑,留着清爽的小平头,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很迷人。他有一种坏男人的特质,会吸引女人的那种坏,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个下一秒想做什么事完全看心情的人。
豪爽、放浪不羈,再说坦白一点,如果他邀我一夜情我一定答应,不过一个希望过着安稳幸福生活的女人,会想尽办法跟他保持距离。
女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会随便搭訕檳榔西施,平均一个星期醉三、四天,不在意存款有没有增加的人。他会履行义务,但是绝对不会把「让家人过更好的生活」这类事情认真地当生活目标。
因为如此,要让郭爸在其他方面显得可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陈伯昱只好选择强调他的体力,或是他身为男人最基本的、保护心爱的人的能力。
陈伯昱开始在家里装神弄鬼,自己在深夜里弄出脚步声,当妈妈问起时硬说没有听到,製造莫名其妙的滴水声、呜咽声、敲门声之类的,把妈妈吓得魂不附体,还要假装坚强继续撑下去。
这样一来,妈妈应该会萌生想要依赖男人的念头了吧?这种时候,如果有个强壮的男人在身边,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我真心觉得,伯昱妈妈实在应该只给伯昱吃甘蔗渣的。
这一天不是假日,元彬却一直没有回家,晚上八九点才打电话给郭爸,要他到伯昱家来。
「我功课都没有写,你一定要来接我回去。」元彬在电话里这么说。
「如果我说我才不理你呢?」郭爸说。
「伯昱妈妈会载我回去,这么晚了,路上人好少喔,她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应该很危险。」
十几分鐘后,郭爸出现在伯昱家门口,脸上带着流氓特有的兇相。
「郭叔叔。」陈伯昱这么一叫,郭爸突然觉得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你来得正好,我们家流理台漏水。」
因为伯昱妈妈就站在不远处,所以郭爸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我有水电工的电话。」
「情况不一样啦,原本补起来了,可是没过几天又开始漏了。」郭元彬插嘴。
「这个……我自己处理就好。」伯昱妈妈很不好意思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闹鬼才会这样,晚上厨房常常有怪声。」
伯昱这么一说,妈妈的脸很明显唰地变白了,但是又马上露出笑脸,说:「小孩子喜欢乱想。」
也许是郭爸对美丽少妇故作坚强的表情没有抵抗力吧,他走到厨房检查了一下,给了伯昱妈妈一个微笑,然后就把两个小男孩架到角落。
「这是人为的破洞。」郭爸低声对两个被卡在他臂弯里的孩子说。「你们有任何可疑的人选吗?」
两隻小的耸耸肩。
郭爸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该停止了,听到了没有?」
「停止什么?」伯昱问。
「你没看到你妈妈的表情吗?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够了!」
「你心疼啊?」元彬说。
「闭嘴!」郭爸低吼道。
「第一天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闯空门的,我觉得那应该是她最害怕的部分。」伯昱说。
「女人当家很辛苦的。」元彬又补一句。
郭爸听到这两个傢伙一点悔意都没有,一隻手抓一个,把两人都举了起来。双脚离开地面以后,被扭住的衣服勒在喉咙上,让两人喘不过气,他们想拍掉郭爸的手,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制住两个小傢伙的同时,郭爸回头对满脸疑惑的伯昱妈妈露出白牙,说:「我在……帮你处理漏水的问题。」
伯昱妈妈完全不敢动,郭爸的气势震住她了,她从来就没有用类似的手段管教过伯昱。
「说你们以后不敢了。」郭爸晃了晃手,兇神恶煞地低声说。
「你先娶我妈,否则免谈。」伯昱还在坚持。
「这不关你们的事。到底说不说?」
郭爸又把手握紧了一点,元彬受不了,拼命点着头,郭爸这才放开两人。看着伯昱跪在地上大口呼吸,郭爸得意地说:「替自己找一个那么可怕的继父,不太好吧?嗯?」
伯昱气愤地瞪着他,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对郭爸保护心爱的人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他对郭爸的腕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几天后的假日,郭爸亲自来把流理台的破洞补好,站在一边看的两个小鬼一句话都不敢说。
郭爸以为两隻小的已经不敢再作怪,但是他太天真了。
既然郭爸那边很明显写着「此路不通」,那么就转个弯,朝伯昱妈妈全速前进吧。
郭爸补完流理台,又好心顺便换了几颗灯泡以后,拖着郭元彬正要走,伯昱突然说了:「郭叔叔,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吧。」
郭爸完全听得出陈伯昱口气里的虚假,但是伯昱妈妈似乎听不出来。
「也对,留下来吃个饭吧,郭先生。」伯昱妈妈说。
「不了,我赶着回家──」
「睡回笼觉。」元彬插嘴说。
「不是,因为我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