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檀抹掉眼泪,给他把伤仔细包扎好,指尖抚了抚他睫毛,把雾气擦下去,才看着他轻声问:“……阿燃,你想去康复医院吗。”
陆尽燃一秒也没有犹豫:“不想。”
手指却暗暗蜷了一下。
盛檀跟他十指交扣,摩挲他这么多年里一次一次留下的旧伤,探身亲吻他眼角:“如果你想,哪怕就一点点念头,都不用有顾虑,我陪你去,不会让你一个人,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陆尽燃靠在她身上,眼睫微垂。
隔天清早,车停在市康复医院国际部的停车坪上,前面不远,透过车窗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是特护病区。
这里住的基本都是需要长期疗养的精神类患者,家里非富即贵,支付得起高昂的费用,当然除了付钱,家属也基本不会来探望。
盛檀勾着陆尽燃的手,再次跟他说:“阿燃,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就算到了病房门前,我们也能转身回来。”
陆尽燃转头跟她对视,唇边浮起一点笑痕:“我今天不是来幻想什么迟到的母爱亲情,我是来画最后的句号,宝宝……等会儿进去,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忘了就行,别当回事。”
盛檀心里发沉,想拉着他扭头就走,但看到他的平静,她还是挽着他手臂走进病区大楼,得到病房号,由专门的护士引领着往走廊深处走。
护士笑得格外甜美,一直偷偷回头看身影亲密的两个人,掩不住眉眼间的雀跃。
盛檀意识到她可能是粉丝,简单比了个“嘘”的手势,小护士心照不宣,连忙点头,把他们带到病房外。
“陆太太每天自言自语,不过都是些胡话,听不清楚,最近总是喊小燃小燃的。”
陆明铂跟她早年也曾夫妻恩爱,但自从产后抑郁,加上陆煊身体不好反复折磨,妻子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直至无法正常生活,陆明铂从分居到离婚,也不过就用了短短几年。
不过陆家一直负责着她疗养的开销,医院的人也就还是称她陆太太。
护士把病房门推开缝隙,就知趣地先离开。
盛檀透过门口,看见里面病房豪华,房间里直通着一个落地窗的阳台,养着花草,地板上散落很多小孩子的玩具。
中年女人散着头发,身影还是纤瘦的,她背对门口,坐着地上的垫子,手里把玩一个男孩子喜欢的汽车模型,嘴里反复地念念有词。
盛檀起初没有听清,不禁走近一步,女人的声音也大了些,等真正听到她都说了什么时,她犹如被利器击中,疼得五脏六腑一起蜷曲。
“不怕,不怕啊,我的乖乖不怕,妈妈保护你,妈妈一定让你活,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生个弟弟,叫小燃,燃烧他,烧光了,我的乖乖就好了。”
“乖乖别哭,妈妈最爱你,只爱你,你不要小燃,妈妈也不要,咱们把他丢出去。”
“小燃,小燃……”她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小燃,你怎么还不死呢,”她这句压得格外低,带着慈母般温柔的笑,“听话,快点死好不好,小燃死了,我的乖乖就不用害怕了。”
盛檀用力抓着门把手,皮肤磨得火辣生疼,她即便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在真正直面这一刻时,还是疼到无法忍受。
她脚步一动,里面的人听到声音,忽然回过头。
面容温婉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娃娃,直勾勾盯着陆尽燃陷在阴影里的脸,慢慢扯开一个笑,轻声问他:“小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盛檀在那个字说出口之前,精神几乎塌掉,她从没有见过这么恐怖恶寒的一幕,这个瞬间,远远胜过所有恐怖片的镜头。
她一秒都不能再待下去,她绝不能听到后面的那个字,她绝不能让阿燃亲眼目睹来自母亲如此残忍的恶意。
盛檀牢牢拽住陆尽燃的手,把门“砰”的甩上,转过身就往外跑,她跟他的脚步一声声交叠,汇聚成一体,经过无数开门或关门的病房,从走廊深处的阴霾晦暗一直跑到上午阳光鼎盛的户外草坪。
盛檀再抬头时,看到陆尽燃在她身边,淡红的唇边挂着笑。
他在她面前微微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黑亮瞳仁注视她,里面满是她的影子,和她忍泪的表情:“姐姐,你带我逃走了,你带我,跑到了我新的人生。”
盛檀心疼得要碎开。
她终于明白,阿燃决定来这里,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或许他心底还有过微弱渴望,或许他早就经受过无数次这样的凌迟,或许他一早就明白,陆明铂让他来跟母亲见面,本身就是一种报复。
他不在乎,只想再亲眼看看那些不会改变的恨意,画上真正的句号。
盛檀一步上前,环住陆尽燃的脖颈,心脏跟心脏剧烈地跳在一起。
“小燃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燃,小燃不怕,你有我了,我们有家了。”
—
陆家的事料理完后,片场那边也跟着尘埃落定,真相很快就清晰了,布景团队的人确实是收了钱故意闹事,就为了引盛檀出门,方果是受到了要挟,害怕家人出事,小女生涉世还不深,一吓就慌了,配合他们做了这些。
盛檀没有追究方果,但也不会把她继续留在身边,给她联络了圈子里更适合的工作,就正式和她解约了。
方果抱着她哭了很久,一直道歉,盛檀心是软的,可无论出于客观考虑,还是阿燃不能接受一个背叛过的人跟她共事,她都不可能再用她。
《春风野火》剧组最快速度更换了合作团队,顺利进入备拍流程,重新换场地布景,盛檀的日程完全被排满,除了《春风野火》的各种准备之外,更重要的是,《独白》的后期制作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要不了多久,成片就将制作完成送审。
周浮光作为男二,戏份并没有删减,闻祁自首以后,跟他相关的罪责都有了根源,为了电影能顺利上映,盛檀决定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他的事也就瞒了下来,没有闹大,他也以长期出国深造为理由,被谈今科技在圈里软封杀。
陆尽燃那边的时间更紧迫,《独白》要补录一部分配音,再钻研《春风野火》的剧本,另外随着陆煊入狱,陆明铂一夜衰老,身体垮掉住进医院,中昱集团的大部分事务都转到了他身上,谈今科技目前在领域内如日中天,事事也离不开他。
两个人没有一件工作是能放下的,她踩够了荆棘,要走上属于自己职业生涯的高台,他是她的王冠,是她脚下的阶梯,是她不能撼动的后盾。
立夏那天的傍晚,盛檀挺直脊背,独自坐在昏暗的小型私人放映室里,灯全部关掉,窗帘拉紧,只剩前方的大屏幕亮起光,偌大手写体的“独白”两个字占满视野,映亮她的脸,把她眼里溢出的水色折出粼粼波光。
时长两个半小时的电影,第一次完整地放映,盛檀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完。
等片尾结束,苏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翻滚的海浪里,最后一段旁白台词,和着拍打的浪潮声,口吻平缓地娓娓讲述。
——苏白直到死亡,也不知道,他拼命争夺的,抱在怀里共赴黄泉的,并不是沈秋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