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到半张脸上,眼里藏着冷淡和算计。这人就像龟蛇同体的玄武,身上满是多年不动积攒下来的青苔和泥土,像龟一样等得起,心里又藏着蛇一般阴冷的算计。
穆拂衣想要搀扶他,他却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手,走到了堂上。钟玉络为了表示对这位老臣的敬重,站了起来,其他人便也跟着教主站起来。
他抱拳行礼道:“地载堂堂主穆广添,拜见教主。在下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行全礼。”
钟玉络连忙双手扶住了他的臂弯,道:“穆堂主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两人在上首坐下,穆拂衣坐在父亲身边,其他几个管事依次坐下了。钟玉络道:“穆堂主的身体好些了么?”
穆广添道:“多谢教主关心。三阳六合丹是难得的神药,教主将它赐给属下,属下十分感激!”
他受寒毒折磨了许多年,此时发自内心感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钟玉络道:“那就好,穆堂主是咱们教里的功臣,当初多亏了你才打下了地载堂。我师父一直夸赞你有勇有谋,值得信赖。还说以后教里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找穆堂主,他必然能为教中分忧。”
她随手给穆广添戴了一顶高帽子,穆广添是多少年的老人精,不至于被两句话就夸得忘乎所以,淡淡一笑道:“教主抬举了,属下年纪大了,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钟玉络道:“所以本座将三阳六合丹赐给了你,就是希望你身体健康,能多为教中效力。”
她摆完了教主的架子,又微微一笑,亲切道:“穆叔叔,你是咱们业力司的基石,本座没有你帮助可不成啊。”
她这么说,是提醒穆广添这药不能白吃,若是他不能拿出相应的态度来,自己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穆广添叹了口气,他寻思了两天,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把药留下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有多少权势,活不长久也都是空的。难怪孙孤诣晚年沉迷于炼丹,人老了,就容易怕死。这小子是攥住了自己的七寸,拿着他最想要的东西来跟他做交易了。
钟玉络道:“本座刚接任没多久,忙于教中的事务,忽略了外边的几个堂口。人和堂被人袭击,有我疏于管理的过错,这次我来就是想好好解决问题。”
穆广添喔了一声,态度淡淡的。朱剑屏只好搭台道:“教主有何打算?”
钟玉络道:“金刀门实在太嚣张了,这口气不能忍。地载堂离长安近,人马充足,我希望穆堂主能够帮忙,咱们一起把人和堂夺回来。”
穆广添喝了口茶,没说什么。他一早就跟闺女商量好了,若是徐怀山提要求,自己也得趁机卖一卖惨。总不能他想怎么使唤自己,就都听他的指挥。
穆拂衣开口道:“地载堂虽与人和堂相邻,日子却比不得他们好过。咱们在这里帮本教经营产业,一年到头十分辛苦,却只抽五成利,光养堂里的人都不够。大家吃不饱肚子,都怨声载道的,怎么上阵替教主打仗?”
穆广添自己不好意思提钱的事,便让女儿开口。钟玉络就知道这老头拿了药,还要敲自己竹杠,不给钱就不动弹。当年孙孤诣跟穆广添的关系亲厚,才给了他抽五成利的特权,别的堂都是自留四成利,他却还要哭穷。
她微微一笑,道:“五成利原本是师父定的,如今生意不景气,钱不够花,可以理解。这样吧,以后地载堂的生意留七成,五成给手下的兄弟们,两成给穆叔叔和宅子里的人开销。”
她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实在很有诚意了,几乎算是承认地载堂是穆家的私产。教里也不缺那三成利,只是这一堂的人不能分裂出去,必须留下来给业力司壮声势。
若是这样地载堂还不肯归附,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穆广添的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动了心。他虽然贪恋财势,却也不想明着跟本教对立。如今教主答应把实际的好处让给他,他也不必担个叛徒的恶名,已经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了。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了松口的意思。这几个堂口每年的营收不少,地载堂少收一点也不至于周转不开。孙孤诣在的时候,三个堂主畏惧他,都老老实实的。他一去世,这几个人就像是从五行山下放出来的猴子,一个比一个不听招呼,终于走到了四分五裂的一步。
钟玉络觉得与其让他们想方设法地做假账,还不如多给点分成,就当养廉钱了。起码他们知道这笔钱是教主赏的,心里还能认个主儿。
穆广添心里满意了,道:“教主体恤属下,是我们的福分。主教的事就是我地载堂的事,我堂中五百名兄弟,都听凭教主指挥!”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喜色。钟玉络看了李清露一眼,轻轻扬眉,似乎是说:“怎么样,姐姐我厉害么?”
李清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穆广添道:“金刀门占领人和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钟玉络道:“尽快吧,我跟军师商量一下,定下来了再跟穆堂主商议。”
朱剑屏手里有长安城和人和堂的结构图。这几天他一直派人盯着金刀门的动向,又让人画出了城西云雷堂的地形图和布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穆广添便道:“那属下就等教主吩咐了。”
钟玉络商量完了要事,靠在椅背上,精神放松了不少。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伸出小拇指轻轻一拨,又下意识摸了一下鬓发。女子常戴金银钗环,万一丢了难免心疼,会有摸头发的习惯。男子一般粗枝大叶,发饰也不值什么钱,很少会去摸头发。
钟玉络的这个举动实在有点突兀,她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穆广添正在喝茶,没注意到。然而穆拂衣却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有些奇怪。
钟玉络还翘着兰花指,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李清露觉得有点惨不忍睹,弯下腰假装给她添茶,挡住了他的胳膊,小声提醒道:“教主,手、手!”
钟玉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放了下来。她想起膝盖还并着,又改成大马金刀的坐姿,这才找回了几分徐怀山的样子。
穆拂衣歪了歪头,仿佛觉得自己多心了,又不确定。
钟玉络被她盯着,表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后背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她喝了杯茶,寻思着自己方才有点得意忘形了,差点就漏了馅。幸亏谈判顺利,没耽误大事就好。
长安城西,一辆马车停在了云雷堂的门前。两匹拉车的枣红马高大神骏,马鞍上镶嵌着水晶和琥珀。车厢是用黄花梨做的,车窗的包角用的也是镀金的铜片。
堂主屠烈早就在大门前等待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此时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仿佛要迎接什么大人物。他身后跟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是从前跟在孙孤诣身边的刘管事。老主子一过了世,刘启便离开了业力司,在外头漂泊了数年。后来听说屠烈投靠了金刀门,他就也归顺了这边,跟着旧相识混一口饭吃。
车厢门开了,一只白净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很秀气,上面没有任何疤痕和老茧,简直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只手杀过很多人。它的主人最擅长的就是三十六路鹰爪擒拿手,曾经用这五根手指抓穿过不少人的胸膛。
每次杀完了人,他总要把手细细地洗干净,在热水中把茧子泡软,再涂上特制的药膏。他爱惜这双手,就像爱惜他的生命。但别人的命对于他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屠烈迈步上前,扶住了那个人的手,一副恭敬的态度。一个侍卫半跪在车厢前,姚长易看也不看,踩着那人的脊背,稳稳地走了下来。
一群侍卫单膝下跪,行礼道:“恭迎总门主!”
姚长易淡淡道:“嗯,起来吧。”
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锦袍,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身材,唇上留着一撮髭须,眼睛细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身上其他的地方跟手一样,保养得十分白皙干净,连一个多余的疤痕都没有。他很爱惜自己,一向不打没有胜算的仗。此人虽然出手时心狠,平日里却十分注重享受,身为金刀门的主人,走到哪里都不能落了排场。
这人早年不得父亲看重,唯唯诺诺地压抑了许多年,继承了门主之位后,心态多少有点扭曲。他有个不上台面的爱好,就是喜欢坑人取乐,别人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
姚长易虽然一肚子坏水,却偏要打着帮人的旗号,对外自称姚大善人,有事没事总要帮人一帮,无论谁被他盯上了,都要倒大霉。
洛阳城中有位姓楚的老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文章做得极好,教出了一位状元,两位举人,城中的百姓都十分尊敬他,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的学堂里读书。这位先生不但德高望重,还十分专一,早年妻子死了之后一直没再续弦。姚长易得知之后,说不信世上有这么痴情的人,非要坏他名声。
他从花楼里选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送给他做妾,每日娇滴滴地缠着他,还给他生了个孩儿。老先生精力不济,学堂也开不成了,名声一落千丈。后来那几个姬妾又勾上了外人,据说那孩子也不是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