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刻。
鄞帝平复着呼吸, 伸手想去拉传唤铃,却被她纤白的手腕攥住了, 僵持着,慢慢又压回了腿上。
皇帝从没想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臣女, 有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触碰龙体。他不敢置信盯着面前的人,商宁秀在抖,但全身的力气都汇集在了手上。
她死死抓着他,目光如炬,有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坚定,缓缓道:“陛下问,若为国为百姓献身,昭华愿否。”
“愿以此身,担下这滔天罪责。”
商宁秀豁然起身,将轮椅向后推移,远离了传唤铃。
鄞帝的眸子猩红一片,抬脚就去踹她,商宁秀肚子上挨了一下传来钝痛,她死死咬着牙不松手,鄞帝急火攻心当即就要怒吼呵斥,结果一口痰卡在了嗓子里。
他没喘上气咳了起来,胸膛起伏着,商宁秀趁着此时伸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鄞帝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倏然瞪大,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咽喉有多脆弱多易致命,从商宁秀以微薄身躯单杀掉了摩罗格那种壮汉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深刻体会了。
商宁秀的力气不大,即便老皇帝再怎么年迈,她也无法做到单手制住他,轮椅晃动着,商宁秀被那枯槁的一只手掐上了脖子,她没有余力去管,只死死捂住手下的口鼻。
鄞帝喉咙里的那口痰不上不下已然引起了窒息,在情绪波动和商宁秀这双手的双重推助之下,一举屠龙。
爬满了老人斑的手臂垂落下去,鄞帝还睁着眼,就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
商宁秀的胸膛疯狂起伏着,耳边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喘息声,极致的紧张与恐惧让她四肢发抖发麻爬不起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清楚知道,这一步跨出去了,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还是拨云见日的新生,全在此短短须臾瞬息之间。
商宁秀一边紧张回头注意着大门方向,一边颤巍巍地在鄞帝袖口里摸索着,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两三次才终于将那小小的一方玉印掏了出来。
她并非没有想过退路全凭热血上脑,商宁秀之所以敢动这破天的念头,全因刚才看见了它。
霖妃将大太监常喜和两个武卫堵住嘴巴扣在了自己寝宫里。
眉眼如画的宫妃静坐堂前,算着时辰,二殿下该到盘城了。
她收拾好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带着自己的几个死士,起身往鄞帝书房方向去。
行至半途,见行宫内人人神色焦急惊慌,宫女太监来去匆匆,霖妃的第一反应是二殿下的军队打进来了,她赶紧拉住一个小宫女询问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那小宫女打着哆嗦失声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霖妃大吃一惊,赶紧加快了脚步。
书房门外,趴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元英首辅莫阁老和另外两位随行的军机大臣笔挺跪于书房门口,在他们前面,站着那位死里逃生的昭华郡主,手托一份血诏,面目悲怆,岿然不动。
从商宁秀身后敞开的大门,只能隐约看见鄞帝明黄的鞋袜从屏风后面露出些许。他是崩逝在了书房的寝榻之上。
霖妃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与紧张,视线在商宁秀身上转了又转,心知她手中必是遗诏。
莫阁老身形未动分毫,沉声道:“陛下遗诏,宣二殿下裕亲王前来听诏。已经快马着人去请了,霖妃娘娘一同在此候着吧。”
莫仲恩乃三朝元老,刚直不阿,桃李遍天下,不管是在朝中还是江湖民间,都有相当深厚的声望。以他的身份前来主持大局,没人会有异议。
从这里赶去靖州城,快马来回原本需要八个时辰。但传信的哨子刚出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宗政珏一行人就已经赶到了行宫门口。
此时宫女太监们已经在正门口挂上了一盏白色的盘龙灯笼,所有御林军守卫皆在跪地默哀。
盘龙白灯,帝有殇。
宗政珏和商明铮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商明铮最是不可置信,最先窜上脑子的一个想法居然是该不会那个外邦人莽到这种地步赶超前来把皇帝给刺杀了。但这荒诞离谱的念头很快就被他的理智给否定掉了,他们总共不过十来人,即便再莽再凶戾,也绝不可能在这铜墙铁壁之中弑君。
“二殿下,您怎么来得这么快。”门口的督军远远瞧见他后迎上前来,跪地抱拳行礼。
情况未明,宗政珏没有轻易答话。地上的督军也知情况紧急,自己便说出了下一句话:“快请进去吧,首辅大人霖妃娘娘,还有军机阁何乔二位大人都在里面,就等您来了,一同听诏。”
商宁秀脊背站得笔直,手心里全是汗。
莫阁老不偏不倚跪在她的正前方,他目光沉寂平视前方,商宁秀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也是完全不敢动弹,她作为先帝临终前见过的最后一人,奉旨宣读遗诏,便如同天子亲临。该有的仪态和威严,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是为不成体统,对故去先帝为大不敬。
但商宁秀在这种极致紧张的状态下,根本察觉不到疲累。
她尽全力维持着神情不露怯,以为这一站要站上许久,不料没过多长时间,竟是就看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宗政珏和商明铮。
视线和自家大哥对上的那一瞬间,商宁秀心里稍微有了几分底气,她沉着嗓子开口:“裕亲王宗政珏,上前听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裕亲王皇二子宗政珏,退敌有功,救万民于水火,功德无量,是为大统之人选,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钦此。”
商宁秀这辈子的镇定,全都用来宣读这段话了。过度的紧张让她耳边嗡嗡直响,被钝化的感官听不见周围人的声音甚至是看不清周围人的样子,她只知道,她要坚定,再坚定。
直到宗政珏谢恩之后抬手领诏。
高大的男人跪在她身前,商宁秀缓缓和他的视线对上。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如今一朝登天,宗政珏的目光幽深,凝视着眼前人。他接过来的诏书,两端都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攥湿了。
宗政珏气沉丹田开口谢恩:“儿臣,谢主隆恩,此生必当殚精竭虑,为我大鄞,死而后已。”
听到这句话之后,商宁秀的支撑也到极限了,宗政珏领着肱骨大臣和霖妃等人入室朝拜遗容,商宁秀脚下发软一步路都走不动,她勉强动了一下,整个人就往一边倒,被险险冲上来的商明铮给接住。
商宁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商明铮都不用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吓坏了,他暂时顾不上帮衬宗政珏那边,先找了个僻静的厢房将她安置下来,说了不少安抚的话,但商宁秀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只知道哥哥好像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才出去了。
门一关上,商宁秀就好似如梦惊醒一般,尽管心里知道商明铮不会锁她伤她,但她就是被那关门声给刺激到了,脚软踉踉跄跄的慢慢扑腾过去,一推,门就轻易被打开了。
外头一片混乱,宫女太监个个疾步匆匆,所有人都只能小声说话,听在商宁秀耳中又变成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她难受得捂住耳朵,看见条路就往里钻,穿行在园林小路之间,也不知自己具体想去哪,但她不敢一个人待在那屋子里。
直到身后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拉住,商宁秀整个人跌进一个炽热怀抱中。
穆雷是一个人翻墙进来的,这行宫里的守卫太森严,他绕了不少弯路隐蔽行踪,结果刚翻出园林,就看见商宁秀被鬼追似的疾步走着,他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