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哽咽终是忍不住泄露了一丝:“我在呢……我在呢……明儿,阿爹在呢……”
“明天是春分……万、万物复苏……”闵逾明轻轻地说,“我也会……在春天里醒来……”
闵昀之之前给他讲过一段故事,说是他阿娘的阿娘说过,所有死去的亲人都会化成四季的花朵,从春日里醒来,然后一直陪伴着他们到冬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我现在好累……我想睡觉……”闵逾明眨了眨眼睛,冬日所染上的风寒在他的身上反复拉扯,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生机与气力,“明天、明天花开的时候……我一定醒……”
或许是一直听到闵昀之在让他不要睡,即时已经困得意识都快要溃散,他还是努力的强撑着:“不睡了……我们拉勾……不睡……”
他脸上的血色已经全部没有了,被闵昀之握着的手越来越凉,唇却还是翕动着,在说“不睡”。
大抵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就像县令让两个女人扯着孩子的手臂来断定孩子属于谁,真正的母亲却不忍心孩子疼痛而松开手,闵昀之也不忍心让闵逾明在这样的痛苦里反复熬煎,有水滴砸落到握着的手上,又快又急,像是窗外的雨落到了屋中。
“……睡吧……”闵昀之用手温柔地拍着闵逾明的背,“睡吧……阿爹一直在这里,明日花开的时候,我就叫醒你。”
闵逾明没有回答他,他已经连说一个“好”字的力气都没有,拼命挣扎着的眼睫停止了颤动,就像蝴蝶收敛了翅膀,陷入了沉眠。
那道清浅的呼吸声伴随着雷霆,消散在了天地间。
闵昀之在他床榻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给他的孩子擦了擦额头上因为痛苦而沁出的冷汗,将他的手塞回被子中,又给他重新掖上被角。
他的孩子只是睡了一觉,明日春分,阳光破晓,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再醒来。
这场雨下的太大、太急,不止楚国国都清都在下雨,卫国的秋思郡,雨比楚国更加骇人。
贯穿了卫国半个国土的乐春河上所铸造的堤坝以数月的阴雨连绵为基,以这场磅礴暴雨为引,在云汉县上游附近,溃堤了。
河水像失去了束缚的恶龙,张牙舞爪,肆意地冲入农田村落,将目光所能及处都变成一片汪洋。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从云汉县的上游开始,一段段的堤坝不断垮塌,以秋思郡为核心,三郡十二县,惨遭波及。
第325章 神降
◎“你有罪,天降罚。”◎
自然所携带的威势远非人力所能比拟,河水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垮了许多村落,有跑得慢的老人被卷入了河水中,有尚且懵懂的孩童在逃命的过程中与家人失散,有人在睡梦中迎来了没顶的危机,有人侥幸逃到了山上,一身狼狈,满身泥泞,回望着已经被洪水淹没的家,跪地痛哭……
天灾无情,无论是茅草屋搭建的居所,还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所有的一切都在铺天盖地的洪水中化作虚无。
夜色中的溃堤大部分人措手不及,只有少数运气极好,反应快的连夜逃到了山上。
秋思郡成了泽国。
每年春日将会抽出新芽,郁郁葱葱的枫林不见了踪影,平坦宽敞的道路不见了踪影,街边夜色中指引方向的灯笼不见了踪影……与这些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乱哄哄的幸存者们,还没能接受眼前惨烈的的现实。
他们只是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茫然地睁着眼睛,或者拉着同样魂飞九天的幸存者———
“你看到我家孩子了吗?大概有你腰这么高!”
“你看到我家老人了吗?背有点驼,右腿有点跛,他走不快的!”
“我姐姐在刚刚逃跑的时候摔了一跤,你们谁看到她了!她穿着蓝布衣裳,你们谁看到她了!有没有人看到她了!”
“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被冲垮了!我没有家了!”
“我的粮食!我的鸡!我的鹅!我大半辈子的钱———都没了!全都没了!”
……
他们哀嚎着,痛哭着,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每个人都在雨中,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有的县城,县令没来得及逃出去就,葬身在夜色里的洪水中;有的县令将所有的人手都派了出去,通知百姓紧急撤离,自己却错过了活命的机会;有的县令侥幸逃出来了,却被失去理智的百姓一拥而上,成了恐惧的牺牲品……没有人能组织起已经崩溃的民心。
卫国溃堤的消息伴随着这场汹涌的洪水传向四方,举世皆惊。
“这雨越下越大了,今日是否要挂免战牌?”于方藤推开帘子进来,伞收在他的手边,雨水顺着他身上的铠甲往下滴,很快便在地上被滴答答聚了一小摊。
“去挂吧。”被他询问的人头都没抬,“从今日起,免战牌一连挂三日。”
“挂三日?”于方藤心下一惊,不由得追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窥探主将的意图在军中是大忌,于方藤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他迅速闭嘴:“是末将僭越了!”
丹阙人洒脱,脾气好,管着边军时又很少在他们面前摆主将的架子,被惯习惯了,偶尔就会忘了分寸。
丹阙果然没有因为这一时的失言和他计较,她只摆了摆手:“无妨,去吧。”
于方藤领命而去,他匆匆撑开伞,又再次迈入了雨中,在走到城墙边时,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这人撑着一柄六十四骨的紫竹伞,穿着墨色的交领衣衫,腰间斜挂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并不像是边军的打扮。
“站住!”于方藤喝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谨慎的按上了腰间,他微微后退半步,摆出一股防御的架势,“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六十四骨的紫竹伞上移,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明明容貌如同红尘世外仙,茶褐色的眼睛却冰冷凌厉,如同一柄锋利的剑。
这幅容貌,这身气势,于方藤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熟悉。丹阙昨日嘱咐的话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试探着问:
“阁下可是璇霄?”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眼神中的冷意褪去了些许,随后便要离开。
“你知道丹阙将军在什么地方吗就乱走———”于方藤看他的动作,赶紧拦住了他,“你在这里乱晃被人撞见了最多抓起来问罪,你要是在军营里面被撞见了,可是要直接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