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帝轻声说:“来写吧。”
卫皇后慢慢地走上前,磨墨提笔,铺开明黄色的绢帛。
卫帝念一句,卫皇后便写一句,一直到绢帛上满是字迹,一直到朱红的印泥印在最末端———
继位之君,太子卫晔。
所有的一切,终是尘埃落定。
卫皇后的心里像是挪开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但巨石消失后,又只剩茫然。
“都退下去吧……”卫帝说,“我和梓潼说说话。”
无论是医官还是大臣,都依次退到外殿,将内间留给了这对至高无上的夫妻。
卫皇后看着半靠在床榻上的卫帝,之前相处那么多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觉得她的枕边人早已面目全非,如今病得形销骨立,她竟然从他的身上,见到了几分曾经让她倾慕的、过去的影子。
“好像留下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卫帝笑了笑,“只是以后皇室之中,不要再出现双生子了。”
迎着卫皇后忽然惨白到失色的脸颊,他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病重将死的帝王,也依旧是帝王。
“那个孩子不容易,你要多关心他几分。”卫帝慢慢地说,“他确实有才华,也有能力,但他的心如果没有真正落在卫国,就不是合适的主君。”
被卫帝之前话中含义震惊到还回不过神来的皇后嗫嚅着嘴唇:“……是。”
“你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唯一的太后,是他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亲人。”卫帝似乎疲惫极了,他半阖上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他慢慢地教导他这位似乎永远都没长大的皇后,“可再亲近的血脉,也经不住一日复一日的怨怼。”
“陛下———”卫皇后终于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但就是有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口翻搅,让人仿佛五脏俱焚。
她哭得几乎支撑不住,最后,她听到卫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调里依稀有几分旧时的温柔:“别哭了,往后……需谨言慎行啊……”
然后,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那个她爱过恨过的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人世间。
“陛下———”卫皇后落着泪去抓卫帝的手,却只碰到一手的冰凉。
卫国的帝王,薨了。
大雨倾盆,丧钟九鸣,为天子逝。
第277章 难消
◎“男人能铸刀剑,女人为什么不能?”◎
雨仍旧在哗啦啦地落着,像是要将这方天地变成一片汪洋。
被内侍请出去的文武重臣站在檐下,人人忧心忡忡,面色端肃。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这雨落得人心慌啊……”
“是啊……”臣子中有人叹息着应和了一句,“也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的声音打断。
之前将他们请出去的内侍此刻已经出来,他的眼眶有些红,向着他们施了一礼,道:“请诸位臣工随我入内,陛下……已经……”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瞬:“……已经……薨了……”
沉默在这方檐下无声蔓延。
随后,接二连三的抽泣声连绵成伤心欲绝的哭声。
已经死去的卫帝虽不算什么英君明主,但也不算昏聩暴戾,帝王有的毛病他都有,但也算能听得进谏言,即使上谏冒犯,也不会随意处置人的性命。他尊礼法,重享乐,在位时虽无什么流芳百世的建树,却也没什么够遗臭万年的骂名,就是一个普通的守成之君。
与这样的君主相处了几十年,或多或少都是有点感情的。
“陛下啊……”有臣子悲呼,几乎站立不住。
除了与这位帝王那点微薄的感情外,他们更多的是对卫国未来的担忧———大皇子卫修竹太子与太子卫晔不知为何突然决裂,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斗得势同水火,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好不容易双方都偃旗息鼓,却又传出了不知真假、沸沸扬扬的流言。
大皇子为长,虽渐大些养在皇后名下,细究仍算身份卑微,毫无母族助力;太子为嫡,但常年体弱多病,近两年才养好些,也不知能否扛起一国重负。
两人在朝中本就各有势力,势力之间相互交杂,在决裂突然的情况下,朝堂中大部分人只能被迫选择,匆忙站队,少有人能独善其身。总而言之便是一个词———混乱。
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下,帝王去世这样的大事,就又显得重要又不那么重要起来。
怀着重重心事的文武百官依次入内,在走到外殿与内殿交接的地方,忽然听到一声极重的、属于女人的悲鸣。
他们匆忙入内后,便看到一贯注重自身形象礼仪的卫皇后失态地瘫坐在地上,死死地抓住卫帝的手:“陛下……陛下……睁开眼睛看看我啊,陛下……”
那声音中的凄切,听着便让人眼圈发红,以至于不少大臣以袖掩面,发出沉重的叹息。
引着他们进来的内侍疾步走到卫皇后身边,他蹲下身,道:“皇后娘娘,陛下仙去了,可您还有太子要照顾。太子殿下,可只有您了。”
见卫皇后仍旧哭泣不止,他顿了顿,低声道:“娘娘,陛下……其实还给您留了一道秘旨。”
已经哭得妆都花了的卫皇后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问:“陛下……给我、给我留了一道秘旨?”
“是啊,娘娘。”那内侍道,“哪怕是为了不辜负陛下对您的爱护之心,您也该打起精神,莫要再伤怀了。”
卫皇后终于收敛了自己的哭声,她踉跄着的从地上爬起来,仍旧死死的拽着卫帝的手:“秘旨在哪儿?”
那内侍自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绢帛,卫皇后用一种几乎带着点抢的态度,将绢帛拿到了手中。她展开那绢帛,眼中映入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一目十行地阅读完后,忽然再次瘫坐在地,眼泪又从她的眼眶里滚滚而下,可这次,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攥着那块柔软的绢帛,垂头无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