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楚尧突然看向他,“扶……国师前段时间说夜观星象受了寒,如今还没好吗?”
吴大伴不着痕迹地顿了一瞬,接着极其自然地回复:
“还没呢。”
楚尧皱了皱眉,他剩下的折子也不打算批了:“我去看看。”
“陛下。”吴大伴往前走了几步,仰头无奈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国师体弱,病情反复本是正常。”
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国师说在他病好之前,陛下万万不可去探望,以免被过了病气。”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楚尧狐疑道,“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清楚的很,哪有那么容易生病?”
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过扶岚了,中途他发脾气去了一次,扶岚也只是隔着屏风与他对话了几句。
楚尧越想越不对劲,径直从案前站起来就要往殿外走。
吴大伴不敢拦他,只能迭声唤道:“陛下!陛下!”
“嘘———”楚尧转过头,食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我只是想悄悄去看看,不要大张旗鼓。”
吴大伴……吴大伴看楚尧是铁了心要去观星台,只能叹了一口气:“夜深露重,老奴先去给陛下取件披风。”
楚尧顿住了脚步。
对于这位他父皇在位期间便尽心竭力,他继位后又忠心耿耿的内侍的话,他还是愿意听几分的:“快去快回。”
吴大伴行了一礼后便去了外间,那里有两个小内侍守在那里,他先是去取了一件薄披风,然后对着一个小内侍吩咐了一番后才出来。
楚尧见他出来了,手一伸直接从他怀里拿过披风,边走边系,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外间有一个小内侍探头探脑,见他们走远了,才从外间一溜烟地跑出来,去观星台通风报信了。
楚尧到了观星台,夜间的观星台十分冷清,只有入口处挂了两盏灯笼。
“怎么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楚尧怒道,“国师生病,他们竟然敢如此怠慢?”
“国师养病期间不喜欢人声,觉得吵闹,所以入夜后便不许人守在观星台。”
“若是有歹人有刺客怎么办!”一大堆事情搅得楚尧头疼,晚上又碰到了他认为的玩忽职守,他的情绪开始有点不受控制,“把他们———”
“陛下———”吴大伴注意到楚尧脸上的细微变化,神色凝重,“莫要生气!”
无名的火从楚尧心里升起,他闭了闭眼,扯松了自己的多层的衣领,让自己能喘过一口气,宽大袖子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急促地喘息了两口,感受到那股突如其来的怒火被他压了下去后,才又迈上了观星台的台阶。
观星台修得很高,楚尧拾级而上,整栋楼里没有人,所以显得特别的冷清。等到了最顶层的时候,顶层的房间门开着,门里坐着一个人,雪发乌衣,身形消瘦,楚尧撞进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他后面跟着的吴大伴早就退到楼梯的拐角处,因为这栋楼构造的原因,他可以看到楚尧的身形,但不能听清他们对话的内容。
扶岚像是早预料到他要来,国师服穿得整齐,层叠又庄重的衣服压住了他脸上的病态与倦意。
“陛下。”
“我知道错了。”楚尧上前几步蹲坐在扶岚面前,认错认得相当熟练,他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可怜巴巴的时候显得特别真诚,“哪怕是在皇宫里,我也不应该只带吴大伴一个就过来。”
他举手发誓,发誓的态度极其熟练:“我下次不敢了。”
扶岚叹了一口气,脸上带出点微微的笑意,他拍了一下楚尧的肩:
“好歹是一国之主,怎么这般没个正形?”
带着点亲昵的话语似乎又回到了往日,楚尧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曾经的称呼脱口而出:
“扶岚哥哥……”
“陛下,这于礼不合。”
“哪有什么合不合的?”楚尧皱眉,眼里里显露出些许落寞,“你把我从小带大,当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不是亲人了吗?”
扶岚怔了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软和了许多,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总能精准地戳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楚尧还是婴孩的时候,扶岚就已经陪着他长大了,看着他从一个小小的、奶呼呼的团子,一点一点长成风姿俊秀的少年。
他和先帝先后一样,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楚尧,是现在的扶岚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阿尧,你已经是楚国的皇帝了,半年之后穗岁进宫,我会把所有的权利还给你。”扶岚注视着他眼前的孩子,他眼里的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影子和轮廓,像是不同的色块融在了水里,晕染出模糊的边影,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复原,这是前段时间占卜留下的后遗症,但他的面上依旧是稳稳的,让人半点察觉不出来他处于一种半瞎的状态,“你要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可我害怕呀……”除了站得远远的、听不到他们对话的吴大伴,这层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楚尧垮着肩膀,小声说,“太快了。”
明明他才十四岁,可他却觉得他似乎当了好多好多年的皇帝,好像从记事起,除了短暂的欢乐以外,记忆里都是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课业,学不完的帝王心术。
太傅说要让他信任自己的臣子,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说要时刻对他们保持警惕和怀疑,一旦抓到什么不对劲的苗头,就要狠得下心来。
可是……如果对一个人交付了信任,收回来的时候就那么容易吗?皇帝也是人,皇帝就不会难过吗?
他不懂,也不想懂,所以他上着太傅的课,却将权利尽数托付给了扶岚。有些大臣说,自从他的父皇死后,扶岚就变了,他变得着迷权势,变得冷血残暴,他牢牢控制着朝堂,一言断定他人生死,他在楚国只手遮天。
所有人都在向他说扶岚的野心,好像他下一刻就会谋反,将他取而代之。
可楚尧一点儿也不怕,那是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哥哥,父皇母后离世后,他就只剩下扶岚一个亲人了。他永远都不会去怀疑自己的兄长,即使他的兄长才华横溢,权势滔天。
他懵懵懂懂的,一年又一年地长大,扶岚将权利的一点点放给他,没有任何留恋和不舍,他快要接过所有的权利,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可……他开始退缩,开始害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当好楚国的皇帝,他忽然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扶岚哥哥,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哥哥呢?”楚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扶岚身边蜷成一团,“我觉得我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