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寻光身高随父,足有九尺多高。
饶是谢知秋使用萧寻初的身体,比绝大多数男性都高,但她在萧家父兄萧斩石和萧寻光面前,竟仍能感到压力。
此时她一入内,就感到萧寻光目光凛然,朝她望来。
今日暴雨,萧寻光俨然同样是刚换好衣服,头发还是湿的,只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
萧寻光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打扮还像是个书生,现在大概是做官了,远在西北也没什么人管他,他装束愈发自由起来。这会儿他没穿官服,只看这常服的打扮,若盲问谢知秋这人是文官还是武将,她一定会说武将——萧寻光压根不是文官会有的体格,而且他眼底锋芒寒光毕露,已与三年前不同,简直像是一路从腥风血雨里杀回来的。
萧斩石正在怒气冲冲地教训萧寻光:“离年底还有两个月!你现在自己没病,你老子我也没死,胡乱请假回来干什么?你好不容易荫到一个官,当初你一定要去西北已经顺了你的意,现在又怎么了?而且还这么大雨天骑马跑回来,把自己淋成这样!就算你没事,马还有事呢!你要是生病了,难过的还不是你娘!”
谢知秋住在将军府,对父子吵架已经不稀奇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萧寻光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平民百姓的粗衣,体型偏瘦,但看得出肌肉壮硕,平时一定是做体力活的。
不过,引起谢知秋一眼注意的是,他的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并没有手臂。
这中年人瞧着老实本分,站在将军府中有些拘谨。
外面大雨,他鞋底难免有泥水,其中有一点落在地面上,谢知秋看到他脸上当即一白,慌忙站在那块泥水上,用双脚盖着,好不起眼一点。
这人站在高大的萧寻光背后一直没说话,分外低调,以至于萧斩石光顾着骂儿子,都没瞧见他。
谢知秋走过去,主动问:“你是?”
那人一被问话,后背就紧张得绷了起来,忙对谢知秋点头哈腰:“少爷好,您是将军的公子……吗?竟都这么大了……”
萧斩石这时才发觉萧寻光后面还有人,暂时歇了火气,探头过去看。
萧斩石微愕,似是觉得这人眼熟,眯起眼,细细辨认。
萧寻光与父亲的关系早已水火不容,萧斩石发火的时候,他连接话都懒得接,此时才解释道:“我骑马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个人在外头绕着将军府的墙走。我看他举止动作像是当过兵的,年龄又在当年萧家军的范围内,还缺了右臂,担心是不是以前萧家军的人,就让他进来了。”
那人像是不大好意思自我介绍,仅存的单臂之手擦了擦衣角,道:“大将军,我……我……”
态度恭敬,而又疏离。
这时,萧斩石想起来了,震惊道:“小孙?!”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刻钟后, 萧斩石请这独臂男子同坐,还给上了茶和点心。
独臂男子果然是以前萧家军的人。
萧斩石以往见到昔日的战友来见他,都是很高兴的, 但今日, 他见到这独臂老兵的落魄样子,却没法像过去那般纯粹地笑出来。
萧斩石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 踌躇地问:“小孙, 你这手臂, 是……?”
老兵苦笑了一下,说:“是后来在战场上弄的。没有将军以后,萧家军走的走, 拆的拆, 有些编入了其他军队,我当时年纪还小,离开军队也不知道干什么, 就选择留在军中。
“但没有将军,萧家军就再不是萧家军了,后来我们输多赢少, 被辛军打得落花流水。我缺了一臂,但能活下来还算不错,以前的战友, 很多都没能回来。”
萧斩石默然以对,只是握惯刀的手反复搓着大腿, 握紧又松开。
凭借谢知秋这几年对萧斩石的了解, 这是他内心煎熬的表现。
独臂老兵名叫孙堂。
算起来的话, 他今年应该四十出头,萧斩石风头最劲时, 他应该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兵,比萧斩石年纪要小很多。但如今单看外表,这位孙堂老兵却比实际年龄瞧着沧桑。
他当初是负责在萧斩石帐前执勤的小兵,虽说在军中是微末的职位,但由于离萧斩石的生活区域近,不时能与大将军说上话,萧斩石还能忆起他的脸。
孙堂道:“将军离开边关后,我和其中一批萧家军的人一起被编入另外一支镇北军。但其他军队,和萧家军太不一样了。
“朝廷的军队实行更戍法,将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轮换。
“我们后来跟的那个将军,带我们这支军队还不到一年,对军队里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哪些人真有作战能力,哪些人只是会耍嘴皮子,于是只听部分人的一面之词,重用了一大堆只想捞取军饷的酒囊饭袋。
“军饷被克扣以后,普通士兵装备、伙食都很差,自然士气大减,而且上行下效,就连士兵里都出现一大批恃强凌弱、偷奸耍滑之辈,老实士兵苦不堪言,会耍小聪明的却能吃得满嘴油,成天不干活光喝酒玩牌,还能受到将军倚重。
“不仅如此,以前萧家军都是萧将军亲自带上来的兵,萧将军视我等为家人,每回出战都会仔细考虑对此,尽量减少伤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非但对死去的士兵抚恤郑重,每回出战,将军自己一定冲锋在前,势与军队共存亡。我等亲眼见到将军英勇,又感念将军恩德,当然愿意为萧将军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但换到新军以后,那位新将领本来就对这支军队的士兵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又要换任,所以压根也没有好好培养军队的意思,训练蛮横荒唐,只将活生生的士兵当作作战的棋子用。
“他目标第一是保证他在任期间不出大错,第二是尽可能立点军功。
“所以军队有一点功绩,他立即夸大百倍上报朝廷,揽为自己的功劳。然而手下真正出力的士兵,他却百般压制,不愿提拔,连正常的论功行赏都十分吝啬。
“以前萧家军纪律森严,萧将军延续老萧将军当年的军规,严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的铁律,百姓见到萧家军都是夹道欢迎,我等心中也有自豪感。
“而在新军,那将领是典型的蛮将,行军过程中从周围百姓家中取用是常事,并视之为节省军费、犒赏军士的妙计。
“军中士兵本来在军队里环境就艰苦,衣食不保,里头还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地痞流氓被征来当兵,将领不管,他们就自然将沿途百姓视作任凭宰割的摇钱羔羊,动辄以‘吾等保家卫国,尔等岂敢置身事外’相要挟,实际就是抢钱抢东西,甚至抢女人。
“结果老百姓见到军队经过,都吓得闭门不出,简直如同看到土匪一样。
“我们这批萧家军,一开始还能保持纪律。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些人见到这军中这样的状况,便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逐渐变得和其他士兵一样。
“我们原本是萧家军的人,各地的军队因为我们有实绩,都曾积极招揽。那位将军亦是如此,把我们当作续命救火药,一有辛军过来就让我们上,一味地催我们进攻。
“更别提还有督军的文官,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看了一堆兵书,就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在旁边指手画脚,非要我们按他那根本天方夜谭的‘锦囊妙计’来。
“人人都指望我们能像当初萧将军在时那样力挽狂澜,显得他们用兵得当、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