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乐坊大门,天色已暗。
谢知秋来时清冷,到黄昏时,乐坊这一片反而热闹起来。
高高悬在空中的花灯一年四季通明如节日,空气中飘散着酒气与胭脂味,欢喜的丝乐之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曼妙的姑娘们在老鸨陪伴下站在门前迎客,笑容灿烂、花枝招展地招呼着往来的男宾。
谢知秋想起那群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少女。
谢知秋幽暗的眼里倒映着漫天花灯,可深沉目色却无法被这光芒点亮。
她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她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眼熟的人影,下意识望去——
那是个身着丝衣的贵气男子,外表全然是主子的样子,但他身边并没有带仆从,只一个人徐步安行,在桃枝等人栖身的乐坊外徘徊。
此人生了一双精明的细眼,外表十分不显老,若不是谢知秋已经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绝猜不到他已经四十八岁。
……裕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知秋过目不忘,只先前在大理寺外因为赵泽而见了此人一面,就完全能认出对方身份。
那时裕王与赵泽相谈盛欢,一副叔侄情深之态。
按照祝少卿当时的说法,裕王应当在赵泽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与他十分亲密。
但裕王大约不认识谢知秋。
裕王原本在乐坊外走走看看,不时试图往围墙里张望,像是那种对案情好奇的过客。
当他迎上谢知秋的视线,似乎凝了一下。他虽不认识谢知秋,但见她一身朱红色官服,还是友善地对她一笑。
旋即,裕王转了个头,悠哉地与谢知秋擦肩而过,进对面的乐坊去了。
那乐坊的主人,一见裕王,简直双目放光,喜气洋洋地叫来一堆姑娘,众星拱月一般将他迎了进去,俨然是个常客。
而他从谢知秋身边经过时,谢知秋不由鼻尖轻动,嗅到淡淡的药味。
“大人怎么了?”
张聪见谢知秋站立未动,不由出言询问。
谢知秋说:“那人身上的味道……”
碍于那人毕竟是个王爷,谢知秋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不过,此人这个时期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巧合得有点异常。
谢知秋正在办案中,生性细致敏锐,姑且将此事记下。
半了一天案子,谢知秋提灯回到大理寺。
她坐在桌前梳理卷宗。
齐宣正这桩命案比想象中复杂,尤其从王小妹的供词来看,本案恐怕还有值得深挖的隐情。
不过……
如果问谢知秋,她现在认为何人会是凶手,她心里想的还是齐宣正。
倒不如说,经过一番调查,她反而更觉得凶手就是齐宣正了。
目前发现的异常之处,只能说明那位实际名叫杜宁枝的乐女,死前可能还怀有秘密,可是证明不了本案除了齐宣正还有其他凶手人选。
乐坊的房间原本为了招待贵客,门窗都紧紧关着,经过调查,案发的那屋子既没有外人进去过的痕迹,也没有有人出来过的痕迹,齐宣正还被一堆人目睹浑身是血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
与杜宁枝在墙外对话的男子倒的确有点可疑,事后还要再查一查。但他既然是隔墙对话,就说明本来并不在乐坊内,要说后面再进来,未免多此一举。
从王小妹大闹乐坊到众人闯入屋中,想必没有多少时间。如果真凶不是齐宣正,那他要伪造出这种景象,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人来人往的乐坊无声无息进入一个门窗紧闭的屋子、杀掉杜宁枝、给齐宣正换衣服、清理掉所有自己的行动痕迹。
不管怎么想都太不可能了。
更何况,杜宁枝要迷倒齐宣正,她药从哪里来?既然她要弄晕齐宣正,就说明她并不希望那天有人打扰,那又怎么会不提前知会她的好姐妹王小妹和亲妹妹,让她们不要担心?
杜宁枝身上可能另有隐情,但齐宣正,十有八.九就是真凶无疑。
谢知秋后脑勺突突地痛了起来。
经过一番调查,一切反而又回到原点——
怎么样才能保住齐宣正?
谢知秋思路纷乱,手仿佛被某种道德的枷锁捆住,虽握着笔,却良久写不出任何东西。
许久,她终于还是决定先回将军府,养精蓄锐整理思绪。
谢知秋今日是整个大理寺最忙的人,东奔西跑不见清闲,到了时辰,其他官员早已归家,整个大理寺黑灯瞎火,空寂幽静。
谢知秋提着灯,带着张聪,去马厩牵马。
然而,还未到马厩,转过一弯,在去牵马的必经之路上,她竟先撞见一个人影。
谢知秋心头先是一惊,还以为撞见了鬼,但等看清对方的脸,这份震惊有增无减——
那人手持橙灯,立在道路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