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抗拒,第一反应就想摘下来。
然而他刚抬起手,不过将帷帽碰歪了一点,小丫鬟就急忙又帮他掩上,还奇怪地道:“小姐,怎么了?这是帷帽呀,您刚才没看见吗?还是我之前没帮您戴好,让您不舒服了?”
“我——”
萧寻初去掀帷帽的手顿住了。
小丫鬟如此小心谨慎、动作如此熟练,给小姐戴帷帽的样子如此理所当然,都令萧寻初错愕。
然后他就想起,他现在不是萧寻初,而是谢知秋。
在他记忆中,谢小姐当初在书院中的那几年,确实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
他觉得一层纱挡在眼前搞得人头晕,可当年读书的时候,偶尔在外院碰到谢小姐,她无一次不是严严实实地戴着帷帽,在丫鬟陪同下,行色匆匆地低着头走。
记忆中的画面笼上一层阴沉的雨幕,萧寻初心头蓦然涌上酸涩之情。
萧寻初一向知道谢小姐想走在世间比之男子困难重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
小丫鬟一边帮他整理帷帽,一边担心地叮嘱道:“小姐虽是甄大人的弟子,特许来送行的,但毕竟是女子,出入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万一被人抓到话柄,坏了名声就不好了。来,小姐,我们从侧门进去,尽量避开外人。”
萧寻初想了想,默默放下本想捧帷帽的手,沉默地掩住自己的面容,走下马车。
但他下车的时候,又听小丫鬟轻轻“呀!”了一声。
萧寻初问:“又怎么了?”
小丫鬟有些慌张的样子,踮起脚,凑到萧寻初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小姐,你鞋子从裙子下面露出来了,是不小心吗?你还没定亲呢,要当心不要让人看见脚呀。”
萧寻初:“——?!”
小丫鬟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侧身帮他掩着鞋尖,然后悄悄帮他盖好裙摆。
等萧寻初在地面上站定,小丫鬟又跑回车里,不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玉环来,帮他压在裙子两侧,防止裙幅散开。
“这样就好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的样子。
萧寻初走起路来却束手束脚了很多,装束也变累赘了。
他盯着自己身侧那两个玉环,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心绪难言。
谢小姐她,这些年到底……
光是这两件小事,萧寻初就有很多意见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
目前,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谢小姐今日,据说是来和她的师父甄奕和李雯送别的。
站在白原书院前,萧寻初轻轻将雪白的帷帽打开一条缝隙,望着那书院门口已四年不曾见过的匾额,一时间,感慨万千,六年来的种种往事、悲欢离合,伴随着无数思绪一同涌上心头——
第十九章
六年前。
萧寻初赠予谢小姐琉璃草的那个夜晚, 邵学谕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了一卷据说是上千年前的古学遗卷。
“此乃墨家学派之书。”
昏暗的灯光下,邵学谕坐在他身边, 耐心地向他解释。
“墨家, 在东周时期,也是诸子百家之一, 一度可与儒学相抗衡, 可并称‘世之显学’。”
“此学一派, 主张兼爱、非攻,研究自然规律,专著有《墨经》一论, 以记录力学、光学、数学、逻辑等百姓经验智慧之结晶。”
“创始人墨翟, 精通工匠之学,可与巧匠公输班齐名,善做攻城器, 曾率弟子三百,以机械为守城策,制止楚王伐宋。”
“然而西汉时期,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与当时的墨者均遭受打压,且当时的墨者团体结构确有过于艰苦激进之处, 人数渐少,此学终绝于世间。”
“此书, 是我师父之师父, 师父之师父之师父的先祖, 将墨学之论整本背诵下来,隐匿于心中, 待朝廷搜查风声过后,再私下默写下来,一代代藏于地板暗格之中,如此方避免摧毁,勉强保存下来。”
“如今,此书已是绝书。”
“今之士人,普遍认为我们研究技术、钻研器物,乃‘匠人之作,奇技淫巧’。但我不这么看,墨学也不这么看。”
“你很有天赋,这种天赋再辅以知识,必有改变这个国家……不,是改变这个世界之能!”
那一晚,在暗夜的烛火下,萧寻初那双懒散的桃花眼中,原本天生的倦怠被邵学谕的话语一点点驱散,星火之光似被点燃。
后来,他选择拜邵学谕为师。
再后来,他又选择跟随邵学谕离开。
在那时的萧寻初看来,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根本不必有所犹豫。
不过,多年后,他再度回想却觉得,他当时之所以能如此果断,或许不仅是因为邵学谕教给他的知识。
……也是因为,师父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对他说他的天赋很了不起,对他说他的才能并非玩物丧志,对他说他会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
跟随邵学谕学习以后,在师父的引领下,萧寻初很快见到了许多志向相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