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小吏抱着长枪,半梦半醒之间回忆起从前在行伍中的日子,也正因这一瞬的敏锐,让他嗅到了虚空中逼近的烧灼气味。
他睁开眼睛,长安的北门以外扬起了漫天烟尘。
——他认得那种烟尘,是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沙土!
随即,一只绑了浸满火油棉布的羽箭,从烟尘中直直飞出,力盖千钧,将北城门上巍峨的玄武雕像之首骤然击碎。
虽是石制,但被火油浇过之后,无头的雕像还是飞快地燃了起来。
火光冲天。
这情景实在过于骇人,小吏愣了片刻,才拼命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长枪,朝不远处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敌——袭——”
“敌——袭——”
街道上的百姓们仰起头来,看见北方城门处燃起滚滚的浓烟来,他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四处传来沉重的、城门闭合的声响。
这里太平了太久,仰头怔怔看向城门处的纨绔,手中甚至还持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糕点。
象征着君威的神器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忽遭焚毁,一切都不似真实。
小吏躲在城墙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烟尘中来自北方的步骑逐渐显影,号角声威威迫近,辨不清有多少人马。
长安城虽兵精马肥,可毕竟太平了太久,若叫他掰着手指算一算,上战场拼杀都已经是十几年前之事了。
自西韶人为濯舟将军所退,叶家、燕家轮番守着幽州,北方部落的兵马,从未深入过长安城下。
事发突然,如今城中守军不过三万,其中半数放归农桑,需要时间召集,另外一半匆忙集结,不知有无一战之力。城外是北军出的奇兵,日落时分,可算偷袭,若他们逼近便攻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吏感觉自己握着长枪的手在不断地发抖。
有校尉匆忙登上城门远眺,惊慌失措地叠声吩咐,擂鼓声重重响起,街道上的百姓很快便作鸟兽散。
空中有烟弹炸裂——是向周遭诸州挣扎的求援。
北军到处烧杀劫掠,长安城如此富庶,城门一开,简直不堪设想。
今夜恐怕便有死战!
兵士集结于城门之后,城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伴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一位满头繁复小辫的外族将领骑着马,轻佻地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绕了一圈,随即回过头去,不知说了什么,引起军中一阵大笑。
北军中一人骑马过来,仰头冲城门之上喊道:“今我厄真部乌莽大君亲征,尔等速速放下城门、缴械投降,为我部建功者免死,如若不然,我军铁蹄踏平此城,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军中便齐整地呼喊起来,却不知在呼喊什么,城墙上那名校尉双腿抖如筛糠,但他勉力压抑,扶着手边石壁,大骂道:“夷狄竖子,安敢如此!今我城中兵甲数万,来者必死于万箭穿心之下,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乌莽仰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
他忽然大笑,随即取了腰侧异于中原的一张大弓。
他的箭矢都比寻常箭矢粗上不少,方才击碎石像的,想必便是此物。
城墙上兵士见他拉弓,纵然惧怕,也纷纷张弓持盾,做好了一战准备。
谁知乌莽手中之箭将离弦,便有另外一只轻巧的羽箭斜刺飞出,正正将那只箭一劈两半。
断箭失力,自半空掉入了护城河中。
将它撕裂的羽箭纤细精巧,谁敢想它有这样的神力?
小吏听见了另一阵兵马疾行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城门东侧,遥遥地看见了风中飘拂的、玄红相间的大胤军旗。
城上守军、城下步骑纷纷转头,在如血的残阳之下,军旗猎猎而响,上书两字鲜艳醒目,如从梦中奔来。
小吏喃喃念道:“承明……”
那校尉亦惊异不已:“这是、是王师!承明皇太子的王师!”
一时间,众人几乎忘记分辨是真是假,只顾四处狂喜宣告:“有军来援!是……殿下的军队!”
乌莽瞥了一眼护城河中断裂的箭矢,骑马跃近几步,大军来处正对夕阳,在为首者的鲜花盔甲上射出耀目的光芒。
而他甚至连头鍪都没有戴。
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收了弓,翻身下马,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朝他走了过来,大笑道:“乌莽大君,许久不见。”
乌莽端详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
“——宋灵晔。”
尚未成为厄真部大君时,他曾在军中见过那位天下闻名的承明皇太子,后来大胤内乱,太子死于非命。他本以为去一心腹大患,不料相隔几年,他又在边境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当时乌莽正着商人服饰混迹边城的酒楼中,端着茶碗听细作的回话,抬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
边境少有着粉衣的文士,那人面上笑意吟吟,而他确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寒光。
后来酒楼来了一队商客,等乌莽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消失了。
疑心一闪而过,他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也描述不出那个眼神,派遣出去的细作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久而久之,便也忘却了。
而今日那个人打着军旗神兵天降,只一眼他就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竟然真的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