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阴云之下,叶亭宴突然勾断了手边的一根琴弦。
他面前的周楚吟顿了一下,道:“今日你心不静。”
叶亭宴苦笑道:“我少有心静的时候。”
周楚吟问:“那你为她想到破局之法了么?”
叶亭宴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周楚吟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道:“想到了,但是这破局之法不能用,与没想到也无甚分别。”
周楚吟听了这话,表情却严肃起来:“玉秋实到底拿了她什么把柄?”
听了这话,叶亭宴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姓冯的内人,是谁吗?”
第43章 阑风长雨(六)
当夜宋澜并未留宿,与落薇说了两句话后,便去了玉随云处。
夏日天长,卯时初天际便露了微光,烟萝往上朝之前官员们的休憩之地走了一趟,回来时身上还沾了些露水。
“小裴大人托刘明忠给我递了一块帕子。”
落薇已然起身,正坐在铜镜之前梳洗,闻言倒也不惊诧。
叶亭宴虽说今年才来汴都,可对皇城路径烂熟于心,手下不知有多少如同裴郗这般的人物,她毫不怀疑,就算说往玉秋实家中安插了眼线,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一夜时间,大概足够他摸清楚昨日玉秋实行事的底牌了。
可帕子上一片素白,什么都没有。
落薇接了帕子,顺手往净面的铜盆中一丢,再捡回来时,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现了字形——原是街头杂耍的小把戏,接过来时,她嗅到了轻微的酸涩味道。
殿中仍旧昏暗,众人不知皇后此时已然起身,无人守在近前。
烟萝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凑过来看。
在跳动的火焰灯影之下,落薇看见了简短的几行字。
“玉晓卿身侧冯氏内人真身,乃暮春场出外所致,其涉天狩三年株连事,卿知否?”
刚看到这里,烟萝愣了一愣,而落薇的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暮春场春猎当日,烟萝曾在她安排之下外出过一次。
那一日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到了后山,也有她的兄长苏时予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她才放烟萝出去,怎么会被人发现?
这样敏感特殊的身份……怪不得玉秋实这样大胆,敢把那句话换成“汀花有冤”!
玉秋实一直怀疑她知道了刺棠案的真相,或者就算她不知道,他也想要设计让宋澜认为她知道了——倘若她身侧就是涉冤之人的后嗣,并且这样得她信赖,说她毫不知情,如何证明?如何能令人信?
连叶亭宴最后都问了一句暧昧不清的“卿知否”。
他虽然献了那副《丹霄踏碎图》,道出宋澜心中想要胜过兄长的隐秘想法,却也未必能猜出刺棠案原是宋澜和玉秋实一手策划的。
如今在叶亭宴眼中、将来在众人眼中,便是她身侧最为信重的人,是当年被株连之人的后嗣。
叶亭宴会怎么想?
他问了一句“卿知否”——你若不知,缘何如此信赖?你若知晓,为什么要保她?
就算她与叶亭宴在玉秋实被扳倒之前已成密不可分的盟友,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敢叫他看出一分对故人的情分,这样动辄丧命的把柄……
落薇飞快地将帕子在烛台上引燃,让它在铜盆之下彻底烧毁。
余烬上飘,如同一抔香灰。
烟萝在她面前跪下来,颤声唤道:“娘娘……”
“……不要怕,我定然会保你周全,”落薇心中茫然,一时之间只是低着头,飞快地道,“昨夜宋澜来时,应当还不知此事,玉秋实昨日不说,是想叫我猜不出他的底牌,从而手忙脚乱,自己露出端倪来。不妨事、不妨事,天还没亮,我想办法送你立刻离开皇宫,你去幽州寻阿琅、寻雪初,或者——”
她还没有说完,烟萝便急急道:“且不说如何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脱身,我若去了,你必受牵连。”
“牵连便牵连!”手边的烛火倏忽一闪,落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只要我不松口,宋澜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若疑心过甚,也是正合我意——早晚,都要逼他废后的。”
“那需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到北方平定、太师失势、舆论四起——才能废后!在此之前,他若对你生疑,我们前功尽弃!”烟萝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神色凄然,“你此时废后,落到太师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那你要我怎么办!”落薇紧紧回握住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秀丽双眸泛起一片血红,“当年我没有保下阿淇,也没有保下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如今就算兵行险招,我也要保你,至少要赌上一赌!”
“有些话当年我就说过,你今日保全自己,来日便能保下更多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烟萝说到此处,伸手擦去了眼尾的泪水,“说到底,必定是我那日去时出了纰漏,是我牵连你!”
落薇胡乱地摇着头:“不,不,是我没有算尽,你让我想想,我是忘了什么事情……”
她絮絮低语时,烟萝抬起头来,正巧瞥见落薇搁在妆台上的玫瑰金簪——这只簪子是封后时宋澜为落薇打制的,片片绽开的花瓣上,有几瓣染了淡淡的红色颜料,如同溅血一般,灿灿的黄金颜色与血色相映,华美热烈。
簪尾磨得十分尖锐——这是一柄利器,甚至说是凶器都不为过。
当初宋澜送落薇簪子,便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用这只簪子杀他——这些年来,他其实从未停止对她的怀疑。
若非她装得太好,什么都没有叫他发现;若非她在朝堂和后宫之间进退得宜,又能为他应付玉秋实的权势;若非她收敛了所有旧日的念想和脾性,将自己塑成克己复礼的金殿神像——她定然是活不到今日的!
燕氏大军尚在北疆,她在朝中的用臣皆是书香清流,种种布置,来不及一一实施,若直接杀宋澜,难为故人平冤,又必生流血之乱——她顾忌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