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期看着她,好一会儿,问:“音音怕吗?”当时他看到陆老爷名为呵斥,实是保护,他本以为这两人就是□□之欢,却原来欢着欢着这是生了情分。那一刻,黑暗翻腾,只想毁灭。
少年人厌恶他的父亲,同时也深深厌恶身体里流着这样一个人一半血的自己。
他瞧着音音,又问了一遍:“如果哥哥在想很坏很坏的主意,做很坏很坏的事情,音音怕吗?”
小姑娘抱住了陆子期的手臂,往他身边一凑,小声道:“那哥哥可要小心点,不能给别人知道,天知地知哥哥知音音知,哥哥才安全,音音才放心。”
陆子期觉得阴暗的心中好像有暖阳升起,可还不够,他还是问:“音音怕吗?”世人都厌恶阴暗之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他的音音.....会怕他这个哥哥吗?
音音再次凑到陆子期耳边更小小声了:“音音帮哥哥的忙呀,音音可能干了。”
暖阳高升,阴冷被安抚,黑暗四散。
陆子期没有再管钟大娘的话,一把抱住了他的音音,对小姑娘道:“首先,咱们先让那个刘氏一家卖一辈子豆腐,音音说好不好?”
“极好。”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让阴暗都干净。
陆子期笑了。
“然后呢?”音音问。
“然后呀,”陆子期轻轻摸着音音柔软的发,“咱们得让前头院子里热闹起来。”陆子期看着抽叶的桃树,绿油油的可爱。
情分这个东西,有了就有了,反正有了也会没嘛。
第32章 漂亮姐姐
平静了一阵子的陆家再次闹腾起来, 这次乱起陆家外,原来是为了陆夫人娘家那边。自从寻亲事件后,陆夫人的娘家很快发现处处被打压, 这才知道以前铺子之间的买卖竞争都不是事儿,那时候陆家大少爷根本没发力。
直到最后,刘家人惊恐意识到,陆家大少爷就是逼他们只能重操旧业, 卖豆腐为生,甚至连豆腐坊的位置都不能换,还得是当年那个,否则他们家里家外乱子不断,简直无一日安生。
陆夫人娘家人受用了这些年,享福惯了的, 自然不肯重新回到原来那个小破房子卖豆腐。他们索性不做买卖, 就躺在陆夫人给的银钱上好吃好喝过日子。
谁知陆家大少爷却连躺平都不让他们躺平,官府差役三天两头上门,陆家告失盗, 从陆夫人娘家搜出来好些陆家贵重的绸缎古董银元宝。陆夫人一向宣称自己娘家人有骨气, 从不肯占她便宜, 新房子好日子都是娘家兄弟这些年能干自己做买卖挣的。
如今这些东西摆在眼前,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差役都是打点过的, 最喜欢掺和的就是家财有关的事儿,陆家大少爷那边明着说了,起的赃一概不要, 都归官府用来修官房, 如此刘家直接对上的就是想要油水的官府差役。
再加上谁不知豆腐西施当年气死原配上位的事儿, 只不过碍于陆家不敢吭声,如今邻里背地都拍着手看乐子,官府更是乐得把刘家从陆家得的银钱都勒掯干净。
陆老爷也气儿子做的过分,可刘家也早该敲打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敲打了刘家,也能让儿子出口气,气顺了才能好好读书。
要知道就为着大儿子,先生已经同意长期在陆家坐馆了,如今整个临城都知道这位心高气傲的先生留在了他们陆家,好些大户人家都开始往他这里凑,就想着把家里孩子送到陆家跟着这位先生念书。
其中就有孙家,这次不是陆老爷老着脸上赶着,是人家主动提的!
陆老爷把玩着孙家老爷赠的蜀墨,听到书房外动静,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来人。
陆夫人怎么都没想到陆老爷居然容一个小辈如此欺她,如此欺她娘家人,此时对陆老爷简直是字字泣血,末了道:“老爷怎能就这样看着我娘家人受辱?”
陆老爷慢慢放下了香墨,看向了自己如今的夫人,此时梨花带雨芙蓉面,确实是美,但再美看多了也就是那样。人,终归还是得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得识趣。
陆老爷曾经在自己祖父面前,在父亲面前,甚至在衙门一个小小官差面前,在孙家面前,在临城任何一个叫得出名号的士绅面前,都是识趣的。曾经,这位夫人在他面前,也是识趣的。
怎么如今,反而不识了?
他抬了抬眉,慢慢道:“娣娘这话错了,卖豆腐怎么是辱,这是刘家的根本,做人可不能忘本。”
“娣娘”两个字一出,陆夫人就白了脸,忘了哭。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就叫招娣,这些年来她都叫清荷,还是陆老爷起的,说“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陆夫人更听不得“卖豆腐”三个字,一瞬间花容惨淡,怔怔看着陆老爷,嘴唇都是颤的。
陆老爷话软了一些:“说过都是暂时的,等老大气消了,事情就过去了。”
可现在外面人人都在笑话她娘家,笑话她,难道老爷不知道?陆夫人想说,却发现自己抖得说不出话来。
陆老爷还是和颜悦色:“怪只怪你那个嫂子,明明知道老大疼音音疼得什么似的,偏偏要伸手摘他的心肝,就不能怪别人断她的富贵路了。”说到这里陆老爷笑了:“别人敢伸手,要么不动,要动就直接把对方手砍下来,让他一辈子都再不敢伸这个手。老大这孩子,倒真是个能成事儿的。”
能成事儿才好,陆家才有望更上一层楼。
到底身上流着韩家人的血,想到韩家人,陆老爷就想到了自己的发妻。深秋,掉入河中的小姐好几个,其他人要么老实嫁给救人的男子,要么直接青灯古佛,只有她是自己爬上来的:“我选你,陆仲。”
“你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就是救了我的人。”明明一身狼狈,性命关天,她反而笑了:“现在轮到你选了,伸手或者转身。”
明明就有侯府公子,盼着借机跟她这个金陵有名的千金扯上关系,成就姻缘。可她偏偏就选了自己。
他伸出了手,她冰冷的手落在了他的手中。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夏天快要来了,可书房中的陆老爷却觉得一凉,他茫然抬头,不知是穿窗而过的凉风,还是她落入他手中冰冷的手,隔着二十年,原来他一点都不曾忘。
陆老爷笑了,他是识好歹的,他只是无能又龌龊如世人。他缓缓抬头看眼前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夫人,正合配他,都脏,合该是一对璧人。
一旁陆夫人见老爷用这样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觉得娘家的事儿,也许还有转圜余地,寻了最好最对的角度,试探着还要再哭一哭委屈求一求,刚抬起握着帕子的手还没捂到脸上,就听到阔大书案后的人突然道:“我累了,你出去。”
让陆夫人酝酿的泪意与娇柔的啜泣,一下子都给堵了回去。
陆老爷抬头,陆夫人一颤。
明明是多年枕边人,可这一刻的陆老爷让她不敢动,不敢不听话,陆夫人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暖阳落在身上,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意识到那一刻的陆老爷陌生得好像她从未见过。
书房中正是不惑之年的陆仲看着窗外春光,看着满架书册,突然觉得这场纵乐狂欢好像也乏味得很。可是,还能往哪里去呢,他淡淡笑了,低声道:“纯熙,你就不该选我。”
大开的雕花窗,又有风过,好像暮春的叹息。
他与世人都贪,都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