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却已经又恢复了先前的木讷,不理任何人,继续朝着宴席间走去,司危寸步不离跟在他身侧。待两人走远后,余回忧心忡忡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比三百年前更疯了,像是真的在枯爪城里憋出了脑疾。”
三百年前有飞贼不知天高地厚,偷了凤怀月半园子的奇花异草,也仅仅被罚去挖了一年矿。现在呢,方才那名修士只不过是错买了一块玉,他就要将人家的骨头挖出来看个究竟,实在是……余回继续道:“那修士不计较倒也罢了,倘若计较起来,他以为天下就没人能治得住他吗?”
彭流道:“不过那修士也是个野路子,我方才在替他疗伤时,发现每一块灵骨竟都被换过,气息混杂污浊,其中有一块还带着煞气,司危不喜,也是正常。”
余回听得不可思议:“每一块?他是如何将自己弄得灵骨粉碎,还能活下来的?”
“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原本的灵骨其实没碎,但资质不足难以突破,所以索性全部换掉,这种事虽然耗时耗力,过程中随时都有殒命的风险,但一旦成功,获益也不小。”彭流道,“他前阵子刚去过千丝茧斩妖。”
余回摇头:“荒谬,看来你我真得管管那些邪门歪道的医馆,这事由我来做,你就多费心看着些司危,若看不住,便只有一五一十上禀仙尊,让他受罚,总比看他疯魔要强,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也能指望阿鸾能活过来,替他补全脑子。”
“那只是个偶人。”
“是,我也就顺口一说。”余回叹了口气,“谁让能管得住他的,只有阿鸾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也向着山中走去。这场宴席与流行于城中的幻术大戏一样,都是为了能让凤怀月的现世显得更加合理,宾客多为昔年旧友。当年他们在得知凤怀月的死讯后,都大为悲痛,后来每逢清明总少不了祭奠,这三百年间,光纸钱就不知道烧了多少,哪怕清楚对方已经魂飞魄散,至少也能于火光中寄托一份念想。
谁曾想,烧着烧着,突然就将人给烧活了。
在初听到消息时,大家或是震惊,或是不信,或是半惊半信,但总的来说,还是欣喜若狂的情绪要占大多数的,几乎所有人在收到请柬的当天,就动身不远千里万里地赶来鲁班城。
结果真的见到了凤怀月。
可又不是记忆中的凤怀月。
记忆中的凤怀月,名冠三界,又风流又活泼,行起酒令来会将整片林子的鸟雀都惊飞,拎一把酒壶,就能摇摇晃晃从第一桌喝到最后一桌,是何其生动鲜活,与眼下这个……相同的也唯有一张脸了。
众人皆是唏嘘,只当他确实伤重伤了脑子。
也罢,命能回来,已是万幸。
这场酒宴在一片沉闷中散场,天色也暗了。
城中客栈,凤怀月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一大葫芦滋补药“吨吨吨”地喝。彭氏医馆的大夫或许是得了彭流吩咐,总之对他极为上心,免费治病不说,药都是给开最好的,看完诊后用轿子将人送回客栈,后头还要跟三驾马车,拉满各色补品。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旁悄悄溜走,顺手一摸,又像猴子一般地翻墙上瓦,她在城中穿梭来回,最终钻进一处破破烂烂的小院内,将手中的东西一丢:“给你,最好的补品!”
鬼煞伸手接住:“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红翡答:“他好像受伤了。”
鬼煞猛地站起来:“什么?”
“他好像受伤了。”红翡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伤得很重很重,被彭氏医馆的人抬回了客栈,这些补品也是他们备给他的。”
她一边说,一边溜溜转动眼珠子看着对方,继续道:“我发誓没骗你,你若不信,就自己去客栈看,看完了,你干脆就带着他离开鲁班城吧。对了,在你走之前,记得把解药给我。”
鬼煞单手拎住她,扯着就往外走。
“喂,喂!你拉我干什么!”红翡受惊挣扎,“放手!”
鬼煞低头森森地看着她:“我去客栈,你也得去客栈。”
“我为什么要去,我都已经把情报告诉你了,你就不能自己……好了好了,别走了,我同你说实话!”红翡使出吃奶的劲挣脱他,认输道,“那客栈外现在守着许多彭氏的弟子,去不得,但……但他也是真的受伤了,我亲眼看到的,伤重不重不知道,你也别让我去医馆里打听,我进不去那种高级地方!”
“去客栈里。”鬼煞双手几乎要攥碎她的肩膀,“我进不去,但我知道,你能进去。”
红翡疼得倒吸冷气:“好好好,我去,你先放开我!”
……
凤怀月在客栈里拍着“咣当”作响的肚子,将其余补品全部丢进乾坤袋中。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白日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所感应到的那份熟悉,又实在令他很难不多想。
难不成自己丢在枯爪城中的那部分魂魄其实并未随爆炸被焚毁,而是由司危收了起来?
且不说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但收都收了,难道不该找个漂亮的透明瓶子将那些魂魄碎片装起来,然后放在宝石里也好,放在花丛间也好,每逢清明再烧点纸,祭点酒,聊两句,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故事吧?造一个傀儡算怎么回事。
而且也不知那傀儡是用什么东西捏的,非木非玉非金非土,想起对方的白腻皮肤,凤怀月再度有些五脏六腑抽搐,他实在没法接受自己的魂魄就这么被寄托在了那具不知来由的诡异肉身上,还被迫一天到晚跟在司危身后,怎么想怎么惨,得想个办法尽快将其收回来。
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后,凤怀月更不愿暴露身份,因为就算是传闻中深爱自己无法自拔的彭流与余回,居然也能对着那具偶人温情脉脉,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对,实在变态得很,三个仙主凑不出一个正常脑子,修真界也是惨。
凤怀月一边给灵焰喂果子,一边自己也啃了一口,盘算着要怎么偷魂,结果却盘算来了红翡。对方从门缝里溜进来,看了一眼他,撇嘴道:“原来你伤得并不重啊,我还当快死了呢。”
“我若是死了,你岂不是会错失一个敲竹杠的好机会?”凤怀月将桌上果盘推了推,再度摆出烦人长辈的口吻,“吃吧,小姑娘多吃点水果,以后才能长得水灵。”
“谁要敲你竹杠了?那天在天工坊中,我瞒而不报,难道就不能是真的想帮你?”红翡反着跨坐在椅子上,道,“今天我也是来帮你的,你得罪了彭氏,可有想过下一步的计划?”
凤怀月反问:“我何时得罪了彭氏?”
“你没得罪,那彭氏的弟子为什么会守在客栈外?他们将你送回来后就没再走,总不能是在守着别人。”
凤怀月皱眉,站在窗边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看吧,我没骗你。”红翡道,“彭氏可不好惹,你再在这鲁班城里待下去,怕是要吃亏,还是快点跑吧,我知道一条路,能帮你跑,咱们今晚就跑。”
凤怀月回头:“你可不像是这么好心的人。”
红翡一翻白眼:“是是是,我是要收钱的。”
但其实这笔买卖还真无所谓收不收钱。她被鬼煞强行喂了毒药,现在算是彻底沦为对方手里一只野狗,每天都得被他驱使,这唯唯诺诺的鬼日子可不是红翡姑奶奶的作风,她想,既然对方那么关心眼前这个修士,那不如自己将他带出城,藏起来,也好去谈条件要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