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姝再次逼近,“你知道你最让我在意的是什么吗?你说,是你弄死了水依婷。有这一句话,我就不可能将你当成单纯的被害人家属来对待。”
张纯羽眼睛颤动,脸都吓白了,用力推海姝,“我说还不行吗?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妈!是我把她杀了!我不后悔!”
张纯羽这话海姝一时没反应过来,“水依婷不是你妈?”
张纯羽直喘粗气,汗水连连,眼睛竟然也红了,“水依婷是我妈,但她不是,她不是!”
张纯羽精神状态堪忧,像是毒.瘾发作,海姝将她带回市局,立即找到温叙。
温叙也疑惑了,找到上次做的dna比对结果,“没错啊,她和水依婷是母女关系。”
海姝联想到张纯羽那狂乱的眼神,“那就是她自己的问题。温老师,麻烦给张纯羽做个血液化验。”
张纯羽缩在椅子上,披头散发,海姝在她对面坐下。等了片刻,她停止抖动,视线穿过头发,冷森森地射向海姝。
海姝说:“冷静下来了吗?”
张纯羽抓了把头发,“你想听什么?”
海姝说:“你是故事台吗?我还能点播?张纯羽,你说你们不是母子,但是你们的dna显示,她就是你的母亲。”
张纯羽发出一声细而长的抽气声,“她抢了我妈妈的身体,她死了,我妈妈才能回来!”
海姝不仅皱眉,继续问:“那她是谁?”
张纯羽却像个小女孩一般,无助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回来……”
在张纯羽的记忆里,水依婷是她最熟悉的依靠。她一出生,就拥有富足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唯一的缺陷大约是,爸爸忙于工作,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们母女。
妈妈当年也要工作,每天都打扮得又香又美出门,亲自开车送她上学,一有空就下厨做她喜欢的饭菜。她的所有漂亮衣服都是妈妈带她去逛街买来的。
时常有陌生人对她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她对水依婷说:“妈妈,她们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妈妈。”
水依婷却笑道:“他们是羡慕我有这么乖的女儿。”
童年的时光仿佛流淌的蜜,她徜徉其中,以为幸福永远不会消逝。但六年多以前,一切开始朝着她不明白的方向发展而去。
爸爸变得更不爱回家了,即便在家,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和妈妈说说笑笑。妈妈脸上经常挂着愁容,还老是走神。她小心地来到妈妈身边,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也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看她时眼里不再有温柔的笑意。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妈妈变了。但她还太小,不明白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
接着就是水兴的巨变,妈妈和爸爸一见面就争执,妈妈想要拿九衣去帮助舅舅,爸爸拒不同意。他们从公司吵到家里,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水兴没有得救,家里几乎看不到爸爸的身影了。不久,妈妈不再去上班,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那个香香的妈妈不见了,水依婷开始不修边幅,穿着睡衣在别墅里走来走去。
她感到害怕,这样的妈妈太像她在电影里看到的女鬼。
女鬼看到了学孔雀舞的她,眼里迸发出金光。她被女鬼捉住,送进舞蹈班,送到名师的家中,她的玩乐房被改造成了练舞房,女鬼逼她在里面没日没夜地跳舞。
她曾经很喜欢跳舞,每次看到别人跳孔雀舞,她都会跟着跳两段。但现在她痛恨跳舞,跳舞是女鬼施加在她身上的诅咒。
长大几岁后,她对水依婷的抗拒渐渐变成了仇恨,这个女人在她心中变得一无是处,难怪张典治会抛弃她。
她本来可以入读普通的公立高中,虽然家中富有,但她并不想去挤满富二代的私立国际学校。可水依婷打听到斯蒂云的老板桑切斯是个艺术家,不仅开设了斯蒂云,那赫赫有名的金声中心也是他的资产,学校因此极度重视对学生艺术的培养,有顶尖的舞蹈老师、绘画老师、声乐老师……于是将她送到了斯蒂云。
那一刻她对水依婷彻底失望了,唯一庆幸的是,斯蒂云实行半封闭管理,学生如果没有特殊原因,都得住在学校。她不用再每天面对水依婷了。
但水依婷对她的纠缠没有结束,时不时就给她打电话,查她在学校干什么。周末要求她必须回家,时常亲自来接。她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辞讽刺水依婷,“你是寄生虫吗?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你怎么不去操心下张典治?数数他找了几个女人?”
水依婷的表情变得扭曲,更像一个女鬼了。而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感到充满恶意的畅快。
斯蒂云国际学校的生活在外界看来丰富多彩,但在她眼中却是乏善可陈。同学热衷攀比,脑袋空得能灌进去一吨水。校长老师们鼓吹艺术,经常组织学生去“前卫”的金声中心参观。但艺术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就叫艺术吗?那叫吃饱了撑的。
没有人是她的知己,女鬼夺走了她温柔善解人意的妈妈。
两年前,她穷极无聊,翘课游荡时在黄鹂三路的地下通道撞到了新鲜事。整条地下通道都是做古玩生意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衣衫不整,粗矿野蛮,说些她听不懂的行话,阴阳怪气地吵架。
这是和她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虚伪的艺术,没有虚假的精致,人们将腐烂的一面在地下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就像那些久远的器物,生着令人浮想联翩的锈。
她在那儿听了一下午故事,有器物的,有人的。忽然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无聊。
一有机会,她就会上这儿来。但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斯蒂云那些貌似与她关系不错的朋友。
小贩们有的认得她了,想赚她的钱,朝她狡猾地露出一口黄牙。但她不可能买古玩回去,因为会被发现。她也不想带其中一样,或者几样回去。
这里才是它们的天地,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春秋的人不可能和汉唐的人把酒言欢,但春秋的剑可以和汉唐的盏叮叮当当掉进一个大麻袋。
买走它们,它们不就变得孤单了?像她一样。
去年夏天,她又去黄鹂三路,但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因为她遇到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也在地下通道看古玩,时不时和小贩聊两句。她好奇,走过去听,发现他们聊的是甲骨文。甲骨文在古代多用于祭祀占卜,越是神秘,她越是感兴趣。听了会儿,小贩发现老人并没有买的意思,顿时没了谈性。老人呵呵笑了两声,往地下通道的另一侧走去。
她跟上,老人转过来,“小姑娘,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说:“你刚才还没讲完呢。”
老人和蔼地笑笑,一边继续与她说,一边向四季养老院走去。她才知道,老人叫孔平远,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了。
她感到与老人一见如故,很有缘分,老人房间里有股沁人心扉的香味,还有许多书籍、小古玩。在地下通道,她不敢随便拿起器物,因为小贩们总是盯着她。但在老人这里,她就像是主人,能够放心地观察它们。
老人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差,清醒的时候给她讲历史,古今中外的都讲,她最感兴趣的是西亚那一块儿的故事。老人不清醒的时候也很好玩,更被附身了似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她自己都怔住了,但继而有了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