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挫败极了,他感到肺部和双腿的疼痛又加深了,他开始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在临死前再一次看见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灰眼睛。
道里安垂着头在花园里站了片刻,转身朝廊边的长椅走去,坐下。
他并不知道,此刻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个微型摄像头轻微地变换了视角,将镜头锁在了他的背影上。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道里安孤独地坐在长椅上,他试图邀请迪伦过来跟他聊天,但对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走廊上,似乎正用终端处理工作,于是道里安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品尝起时间的流速。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里安听见有人在身后跟他打招呼。
“下午好。”
同一时间,某个幽暗的房间里,16块不同的监控画面正在墙壁内嵌的显示屏上播放,突然,其中某个监控画面突然开始扭曲,跳出黑白条纹。
有人狠狠在操作机器上锤了一拳,大声诅咒道:“该死的,你们花了那么多钱造这间医院,就他妈不能花点钱换个信号好一点儿的摄像头!”
幸而几秒钟后,出故障的监控恢复了正常,画面中,一个有着金棕色半长头发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长椅上,他身旁的走廊里站着监视他的医生。
一切正常。
“下午好!”
道里安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身后裹在白色医疗护具里的灰眼睛医生,发出了一系列词不达意的提问:“你来上班了?不对,你下班了?呃……我是说,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灰眼睛微微弯起,那是一个象征笑容的标志,他绕过长椅,走到道里安身边坐下。
道里安于是也拘谨地坐回长椅,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上头顶,他变成了一枚灯泡,电流通过他的钨丝,令他的脸颊热得发亮。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这次道里安毫不犹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为了避免显得冒犯,他强行加了些借口,“我是指,你给我做过检查,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默尔曼。”灰眼睛一边看着道里安一边说出自己的名字。
道里安笑起来:“默尔曼(merman)?人鱼?”
默尔曼眨了眨眼,真诚地问他:“很奇怪吗?”
道里安立刻摇头:“不不不,当然不,我喜欢这个名字。”
默尔曼直视着道里安的眼睛:“我也喜欢你的名字,道里安。”
【道里安】。
仿佛这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器奏出的曲调,道里安从没想过自己名字的发音会如此优美,当“道里安”这个词从默尔曼的舌尖吐出后,道里安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道里安总觉得这个声音,或者这一幕曾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可他想不起来了,当然他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些。
默尔曼的这个回复多少令道里安有些飘飘然了,他忍不住抛出更多问题,也许这些问题并不适合才见面第二次的陌生人,但……管他呢!
“你是这儿的实习生吗?我这几天都没有看见你。”
“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你一直在找我吗?”
“呃……我只是想知道,哦,对了!那枚糖果,那个粉色鱼尾巴的糖果,我记得你说是从人鱼主题糖果店买的,所以,呃……你家住在附近吗?我是说,医院附近?”
“不,我家离这里得有好长一段距离。”
“那你怎么来这儿的?”
“走下水道。”
“什么?哈哈哈哈……”
道里安因为对方突然抛出的“小幽默”哈哈大笑,他不过只同默尔曼交谈了几分钟,却已经感到开心极了。这一刻他相信了自然氧吧疗法,瞧瞧这小花园里的鸢尾花,紫荆和松树,每一株植物都叫人心旷神怡。
而反观讲笑话的默尔曼,他要镇定许多,当道里安笑出眼泪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并在他因为接触到自己的目光而开始有些脸红时,问他:“看起来你的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
“事实上更糟糕了。”道里安叹气,仰头靠在长椅背上,透过颠倒的视野,他看见迪伦仍旧低头操作着终端,他似乎非常忙碌,“除了肺部和双腿的疼痛以外,我的皮肤开始变得很干燥,特别是双腿,我总是忍不住想挠。”
道里安犹豫了片刻,重新坐正身体,试探性地问默尔曼:“如果我说我从护士那儿买了一瓶润肤乳,你会嘲笑我吗?”
“当然不会。”默尔曼浓密的银灰色睫毛上下动了动,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你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把润肤乳涂到——你不方便触碰的地方。”
道里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耳朵在刹那间变得通红,他几乎要变成儿童动画里耳朵冒烟的滑稽角色了。
“不不,不用,我……我自己可以……”
他连说话都开始结巴。
一时之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有风擦着松叶而来,紫荆和鸢尾窃窃私语,它们对道里安评头论足,笑他的窘迫,笑他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红晕。
别问道里安他怎么了,如果他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就不至于这场本该顺利的对话里磕磕绊绊。
沉默得太久了,必须说点什么了,道里安在对自我的煎烤中鼓起勇气问默尔曼:“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嗯……”
“当然可以,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默尔曼这样说。
道里安在心底哀嚎:他可真是狡猾,不主动,不防守,他只需随手撒上邀请的面包屑,道里安这只饥饿的鸟儿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
默尔曼明知道这一点!
可道里安无法不上钩。
再三犹豫后,道里安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每个字都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