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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久没有看海了。」楚暮说。

这时候,沙滩人很少。他们自入口步下不多过十级的石梯,愈靠近沙滩的阶梯,便愈铺得多沙子。沙不幼滑,倒像是磨幼了的泥土,秦招恍悠悠想起他家对马大马路的地盘。每日,工人站在起重机吊臂顶端一个载人的小匣子,上到十几层楼的高度做事。营建中的大厦有了雏型,外面罩着绿色的尼龙网,网底下是一根根竹条搭成的棚架,像人皮肉下的森森白骨,粗幼不一,复杂繁多。秦招自出世起就住在各种房屋里,却从不懂得建一座楼要花多少工序。

大厦是用来居住的。学校是用来上课的。医院是出生时住的一个临时落脚点。酒吧是用来勾搭人与被人勾搭的。茶座是用来作验货的场所。酒店是用来接客的。

具体要如何建一间屋、一座大厦,秦招无必要知道。不知是那班工人手脚慢或怎样,秦招每朝早看那营建中的大厦,也察觉不出任何变化。可是,他习惯去看,看这个他不太关心,但又不习惯不看的物体,他对它没有任何感情与责任,有时幻想它建成后会变成怎么个样子。外墙是香檳色的吗?它名叫「逸情居」,会是浪漫的玫瑰红吗?住进去的人会因为它名字屘逸情居。而选择了它?

秦招知道不会,正如他的客人不会因他叫小宋子张steve或王仔阿明,才挑中他。那么,日后人住进逸情居,或许会是看中它的年轻貌美,正如客人之看中秦招。

初行几步路,沙子确很粗糙,但多走十步去到沙滩中间,忽地沙子松软得像厚而轻的海绵,一脚踩下去半只脚掌便陷入去了,秦招险些跌倒,他张开两臂平衡住了,斜肩袋移至他身前晃盪,肩带掛在他颈后,脖子承受袋的全部重量,幸而袋里没重物。

楚暮在乱中揪着秦招的手臂,朝他露齿一笑,阳光底下,白如银碎。楚暮放开秦招,脱下拖鞋,右手勾着一对黑拖鞋,左手依旧托着秦招送他的那份生日礼物,走在前方。

他们经过一群玩沙滩排球的年轻人,大概是中学生,有外籍人有本地人,玩在一团,尖叫连连。他们经过一个三人家庭,外籍工人牵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近岸处堆泥沙,孩子用胶製的小耙挖着湿软的泥沙,一见到沙堆里埋着贝壳,便用那胖蚯蚓似的小手指抠,抠出来发现是蜆壳,也照样嘰咕笑起来,与工人分享喜悦。孩子的父母坐在不远处,都穿上泳装,懒洋洋地晒太阳。他们经过救生员看台,螺旋状的灰白梯级通向一座高约一层楼的看台,间中有白鸟停留在看台的上端,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鸟,不知停留几耐,又飞走了。

秦招跟在楚暮后面,一直行了十分鐘,几乎行到去沙滩的尽头,那时楚暮背部湿出一块灰黑色的汗印,那一块布料就紧紧贴在他的背部,颈背的汗灌得t恤的后领湿了一片。楚暮回过头来,说:「就这里,好吗?」

秦招不语,这处是沙滩尽头,后面介乎沙子与泥土的地方种了几棵大树,树冠密如穿了绿色长裙女子的裙襬,恰好投在沙的后方形成一处深啡色的影子。

「可以,但坐后一点。」

「你真怕太阳晒。」楚暮摇了摇头,还是依了秦招。两人走到树荫下。楚暮先是坐在沙上,呼了一口气,双颊红得像黄昏时的彩霞,他摘下眼镜,低头用t恤抹了抹镜片沾上的汗水,几条汗水在他额角至下巴处形成带弧度的痕跡,显得他一张脸像一隻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鲜苹果。楚暮垂着眼抹完眼镜,将之举高,扬起脸看镜片是否乾净,又草草多擦几下,直至镜片映出光泽来,才半合上眼,戴上眼镜。他把头抬得老高,对仍站着的秦招说:「还不坐?」

秦招正用纸巾仔细印去脸上的汗,感到脸颊热得快要烧起来,因穿着黑色运动凉鞋,刚才便吸了不少阳光的热力,走在沙滩上便如同行在炒红的铁砂上,刺得近乎辣,尤其难受的是沙子入了鞋,与脚板底磨擦,他一身皮肤养得嫩,疑心沙子会否刮伤他的脚。可若像楚暮那般脱了鞋,便等于走铁板路,故他忍着不脱鞋,每行一步就像受刑。现下他一手抽着刚才吃剩的一袋零食,紧了紧斜揹袋的肩带,踌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