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蹙眉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熟悉。
祝子安也会在喝药时蹙眉。她明明只看过一次,可是她记得清楚。
顾詹事仍在等待她给谢无恙喂药。她的手只停顿了一刹那,就继续抬起来,再舀了一勺汤药。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谢无恙的脸,望着他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口,慢慢咽下那勺汤药,喉结轻轻一动,随即眉心锁得更紧,几乎皱成小小的一团,眉眼间流过一缕痛苦神色。
她心念一动,产生一个古怪的猜测。
为谢无恙喂过药后,姜葵在案前提笔给祝子安写了一封信。
如果……那个隐约又大胆的猜测是对的,在谢无恙醒来之前,她都不会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后,姜葵忙碌了一整日。她既要掩盖谢无恙昏睡不醒之事,还要整理东宫庶务,而后又翻墙出宫去书坊给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她并不知道,当夜,洛十一带着沈药师来到了东宫。
沈药师在偏殿内为谢无恙施过针,神情极为凝重:“这次寒疾发作后,殿下的身体状况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约多久能醒?”洛十一低声问。
“少说十日,多则……我也不确定。”沈药师摇着头,“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日宴上的发作还要厉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轻地说。
两人同时微微战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会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干什么了?”沈药师厉声问洛十一,“上月初才发过一次病,这个月怎么又发作了?”
洛十一讲完秋狩之事,深深低着头:“是我无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计划,他只需在马车里等候即可。是我没有察觉袭击者竟有两队,又未能及时赶到殿下身边……”
“他本不应该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沈药师气得来回踱步,“我一次次说,他一次次不听!我说要多休息少劳神,他日日夜夜忙完这个忙那个!我说入秋后病情会不断加重,不可出宫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间寒气深重,他那副身体怎么受得住?”
“其实江少侠来了以后,殿下的状况一直在转好。”洛十一摇着头,“至于他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劝住他的。”
“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沈药师怒气勃勃,“我怕他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静。
沈药师似乎懊悔自己说出此语,重重锤了一下胸口,狠狠在殿内跺脚。洛十一转头望向躺在毛毯里的谢无恙,他依旧睡得很沉,额发垂落下来,半遮住苍白的脸。
“沈御医,其实你明白的。殿下......对于自己的命数,”洛十一低声说,“他不在乎。”
沈药师刹住脚步,长叹一声。
十数日过去,谢无恙仍然没有醒。
但是姜葵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那些信是跟着一大堆送往东宫的书信一道进来的。如往常一般,一页页的薄薄桑皮纸藏在成摞的信纸里,丝毫不怕她不小心错过。
桑皮纸正面仍是那个人潦草的字迹。他偶尔向她问安,大部分时候都写着“忙”或者“无暇”,仓促得简直令人恼火。
她往往冷哼着把纸翻到背面,慢慢解读那些复杂的涂鸦符号。祝子安的回信谈及了近日江湖上的动向,有关南乞北丐渐渐白热化的冲突,以及朝廷隐隐要插手江湖一事。
姜葵读不出任何异样。她时常坐在昏睡的谢无恙身边,低头读一会儿祝子安的信,再抬眸望一望谢无恙的脸。他睡得沉静,脑袋稍稍歪着,露出一侧下颌。
这个清晨,一切如旧。她替他拢了拢被子,他没什么动静。以往她一靠近就会红起来的耳廓,此刻仍旧是安安静静的,脆弱得近乎一碰即碎。
谢无恙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每天顾詹事都会送他去药浴,凌聃也日日都来为他运气疗伤,姜葵常在清晨给他喂药,然后在夜间陪他坐一会儿。
这些日子里,他始终都昏睡着,无人知晓他何时会醒。
他沉沉的呼吸声在不断消解着她心里那个隐秘的猜测。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在想什么呢。”
殿外,一名女官长拜于门前,恭声道:“娘娘,那边有动静了。”
“好。”姜葵起身,随手把那叠信藏进被子里。
谢无恙昏睡以来,她一面忙于掩饰他发病之事,一面密切关注在大婚当夜跟踪她的那两个小太监的动向。
她在东宫里散布了彼此冲突的传言,把储君抱病不出之事布置成一团疑云,似真似假、有虚有实,像一个鱼饵那样勾引着不安分的人咬钩。
十数日后,那两个小太监终于动了。
其中一个太监身怀武功,旁人去跟踪也许会被发觉,姜葵决定亲自去盯。她屏息藏在暗处,一路跟随着这两个太监在东宫里弯弯绕绕,最后来到了东宫药藏局。
药藏局掌医药之事。按制,皇太子有疾,即命侍医入宫诊视并商定药方。需用的药材,一般由药僮捣碎筛选,再由侍医调配成药送入殿内。谢无恙常年抱病,每日所喝的药,都是从这里送出去的。
此刻,这两名小太监环顾四周无人,静悄悄步入药藏局偏门。他们在正煮着药的药炉前站定,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粉末,尽皆撒入了咕噜噜作响的汤药里。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汩汩的流水声里,谢无恙睁开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轻声问,嗓音有些沙哑。
偏殿内正弥漫着浓郁的白雾,竹木屏风外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听见动静,他的眸光跃动了一下,而后俯身长拜,回答:“十五日……殿下,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