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驿丞噤若寒蝉,不顾地面泥泞,整个人跪趴了下去,连半个辩白的字也不敢出口,如待宰的一头牲口。
裴萧元此时也已明白,为什么这驿丞刚才会有那样的反常举止。
近旁不远处的一个水坑里,还趴着个人,下身被扒得精光,腚和大腿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烂肉,看起来像是刚受过狼牙棒刑,人一动不动,应当已经昏死过去了,血水从他身上的烂肉里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染得整个坑里的污水都见红了。
虽然这人脸的大部分都浸泡在泥水当中,但也不难辨认,就是今夜曾接待过裴萧元的那个驿卒。再不令他脱离泥水,恐怕很快就将淹死在这个污水坑里。
裴萧元走到坑旁,俯身下去,五指攥住驿卒上衣后领,一提,便将软若烂泥的整个人从坑下提了出来,搁到一旁的地上。
“不过一小卒,何必和他们计较。袁执事的心意,裴某领了。”
“听到了?看门都看不好,若非看在裴骑尉的面上,留你们何用?”
袁值眼角余光扫过驿丞,冷冷道了一句。
这驿丞姓胡,此前早早得过提醒,若是接到裴萧元入驿,第一时间送出消息。
按常理而言,从甘凉方向来的人,走的都是西边的开远门。长乐驿在东,接到人的可能性不大。但既然得到过吩咐,这驿丞也不敢怠慢,之前一直在暗中留意,始终不见人来,眼看最后时日已到,以为人已直接入京,或者走了别的门,一时松懈了下来。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正主竟在今夜才到,走的还是他这个方向。恰好今夜值夜的驿卒又不知内情,等驿丞从登记的名册上看到人名,急忙弥补,已是晚了一步。
这袁值才三十出头,便爬到了如此的地位,连当朝的几个宰相都不敢得罪他太过,除他精明强干善于迎逢皇帝之外,驿丞也有耳闻,他心狠手辣的程度,近乎变态。当今圣人早年在长安变乱之时,曾有一女流落在外,圣人登基之初,也曾多方寻找,却至今不知生死,更无下落,圣人渐渐也不再抱有念想。有人却在两年前又送来一个年貌相仿之人,当市称是公主,轰动全城,后经查证,竟是一伙人贼胆包天借机蒙骗想要换取功名罢了。据说最后涉事之人包括那个假冒的公主,全部被他用了一口甗鼎活活煮死。打死像他们这样的几个驿亭小吏,不过如同踩死几只蚂蚁罢了。
驿丞本以为连同自己在内,今晚恐怕全都活不成了,忽然听到这话,知还有生机,冲袁值砰砰磕头,又爬着在地上转了半圈,转向裴萧元,叩首过后,抬头投去感激目光,随即打起精神,拖着自己软得已如棉絮的两条腿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叫来几个人,将昏死了过去的驿卒匆匆抬了下去。
“裴骑尉,这就随我走吧。”
袁值含笑说道。
暗处有人牵来一匹马,周身乌黑,毛色油亮,火光里映得如同披了一身黑缎,又头小颈长,躯干如龙,四肢遒劲,是少见的神骏之相。不但如此,它的额前还有一团赤印。
通身乌黑,只这一团赤红,看起来很是醒目。
宝马当前,裴萧元也未能免俗,看了几眼,注意力忽然被它额中的那团印痕带走了。
不知怎的,这个时候,他莫名竟又想起了叶女。
何晋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回了,也不知那边寻人进展得如何了,有没有找到……
袁值看了一眼,见他两道目光落定在马上,一笑,示意手下人送上马缰和鞭。
“三年前我朝赢得西蕃之战,西域有国主主动进献良驹为贺,当中以此马最为神骏。因马额生有赤痕,状若曜日,故得名金乌骓。”
裴萧元收神,翻身上了马,袁值也登上他的坐骑。一行人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通化门的值守卫官正在门楼上等待,远远看到一行人马接近,晃动火把,对面回应,立刻打开了城门。
数道笔直的通衢大道,贯通了这座城的东西和南北。
凌晨的四更时分,坊门紧闭,万物沉梦,这一刻,和这座城相伴的,只有亘古的月光和偶然巡街经过的一队金吾卫士的暗影。
一路畅通无阻,在声声沉闷的马蹄踏地声中,裴萧元来到了那道他记忆当中的宫门之前。宫门此刻打开着,对他毫不设防,他走了进去,穿过绵延在夜色里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重楼峨殿和回廊复道,最后停在了他今夜要被带到的地方。
夜色沉沉,殿门上方的匾面隐隐现出了宫殿的名。
紫云宫。
袁值继续引他入内,行到大殿外,停下脚步。
这一刻,他不再是长乐驿外那个令驿丞股慄欲堕的凶煞人了。隔着前方那面紧闭着的厚重殿门,他立得笔直,垂落双手,神色也变得恭谨至极,若这门内存在着的,是一位有着无上威严的至高神明。
裴萧元继续迈步独上台阶,来到殿门前,他伸出手,顿了一顿,缓缓地推开了面前这扇沉重的殿门。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供殿,殿内摆着两只高过人顶的三足白铜香炉,炉肚已被内中的香火烧得隐隐泛红,上方白烟缭绕如云,中间有一云龙丹墀白玉须弥座,上面供了一尊元始天尊像,天尊衣冠华座,左右夹侍真人,周围帐幔垂落。在殿堂的深处里,走出来一名十来岁的小阉人,领着他经过前殿,穿过一条通道,最后入了北面的一间偏殿。
继续带着裴萧元停在一面水晶帘前,小阉人悄然退了出去。
他在帘前等待了许久,耳边始终静悄无声,没再见到有人现身,或是有任何的响动。仿佛这偌大的一处殿舍之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但直觉告诉他,就在此刻,隔着帘,对面那扇屏风的后面,有一双眼,正在观察着他。
他立等着,等那双眼的主人打破沉寂。
殿角插在小香炉里燃着的一炷清檀烧到了尽头,顶上蜷曲的一簇白灰慢慢冷却,倏然折断跌落。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声音也自殿舍的深处响了起来。
“你便是裴家的那个少年人?”
这声音正发自帘后,苍老,嘶哑,低沉。
裴萧元提起衣摆,向着前方珠帘后的那面屏风行叩拜之礼。
“微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他叩首完毕,却始终未得起身的许可,便只能一直如此跪地。片刻后,屏风后才终于再次传出那道声音。
“‘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便是你表字君严的来历?倒是颇合今日之举。朕还以为,裴家人清高惯了,连个小小儿郎,也瞧不上朕这金吾卫的阶身。”
这话的语气平淡,听似褒扬,但嘲讽的意味,几乎穿透了屏风,扑面而来。
裴萧元起初微怔,但很快,明白了过来。
告身给了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出甘凉后,到长安,驿道有二,或取秦州南道,或取会州北道,无论哪一条路,都足够他启程入京,不该在最后一日来临前才抵达。
想来是他压着最后期限到来的举动,触怒了帘后的这个人。
这确实是裴萧元此前根本不曾想到过的一个意外。难道帘后人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