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那天晚上苏瑞邀请他们去的派对位于波温克酒吧,就在活动中心的对面,是距离校园最近的酒吧,所以那里几乎可以算是俄州大的学生们度过週末的快乐老家。下午四点的时候,林鹤洋依旧相当准时地出发前往设计系学院楼。学院楼在东校区的最东边那部分,靠近中心草坪,即便还没有开学就已经人来人往,而他拿着学校报道时发的地图,颠三倒四看不清楚。前一天晚上苏瑞给他讲的方位很不清晰,说那栋楼差不多在你们宿舍的东边,中心草坪的东北角。
——啊?啊?他不得不追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然后他意识到苏瑞有讲过他来自北京。看来传说中老北京人可以凭空认东西南北这件事是真的。
「你照着地图来就行,很好找的。」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在苏瑞口中的「很好找」,可能是他要从撒哈拉沙漠直接徒步到喜马拉雅山顶的那种「好找」程度。
真棒。
不过谢天谢地,所幸他还是在勉强没有迟到的情况下找到了,而老天在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原来的学校管理不算太严格,一直假惺惺秉承着自由的「美式教育」,他每天早上都卡着点走进教室,老师并不会说什么。毕竟他那个脾气有点大的老爸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而且老师们的工资可都来自于他们这些人每年能给到的几十万学费里呢。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在乎时间问题,他也讲不清,但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讨厌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走到学院楼二层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一些欢乐的谈笑声。那让他心里一沉。昨天苏瑞说他下午会在画室里整理之前的作品因为这学期是他在艺术系修的最后一门课了,需要把之前的东西从储物柜里拿走,而他不想全部等到学期末再做。林鹤洋说,那我帮你吧。心里并不清楚这有什么好棒忙的,他对整理这种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人生中的前十八年可是从来都没碰过家务的,那两隻手比女孩子的还要白净,一看就是从来不持家的典型——他二姐曾这样评价。
淦,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二姐。
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讲实话。
然后苏瑞点点头说,好。
眼睛瞇成了月牙儿一样的形状。
站在画室门口看到孙艾伦和周芷琪已经在那里了,兴致勃勃地帮助苏瑞整理画作,边整理边咋咋呼呼道,苏瑞学长、这个好漂亮;苏瑞学长,那个好厉害,之类的鬼话。
「咳咳。」他在画室外清了清嗓子,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你们怎么也在这里?」话里的「你们」指的是孙艾伦和周芷琪。孙艾伦说,去办电话卡之前也顺便过来帮帮忙唄。
「啊?」他问,「你们不是有办好了吗?」
「陪你去啊,总之是要逛逛的。」
林鹤洋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不知为何他的兴致削减了大半,他就是认为这不是他预想的,很多事好像并不应该如此。他百无聊赖地走进画室,而苏瑞终于把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稍微缓和了他上一刻的颓废。「咱们一会儿办完电话卡,先一起去波温克。」苏瑞说,「芷琪说要去bar-hopping。」
bar-hopping是什么?他很想问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bar-hopping是什么?」然后孙艾伦的声音响起。林鹤洋在内心双手合十,感恩的心感谢有你,孙艾伦女士。
然后他们才知道,所谓的bar-hopping就是从一条街的这一头喝酒喝到那一头,通常开学之前会来这么一次,算是开学前的狂欢,但苏瑞相当义正言辞地指出,还没有到年龄的去了酒吧最好也不要喝酒,论调稍微有些婆妈。周芷琪耸耸肩,含糊着没有回答。她大概是会去一醉方休的,而孙艾伦还是一通状况外的样子,满脸兴奋地打算一起同去,然而林鹤洋发誓这女人绝对和威廉·诺里斯一样逊,长着一张酒精过敏的脸,八成喝啤酒都会醉。
之后话题被转移到了开学。
他确实还没有什么开学的实感,但这个词从另外三个人口中讲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新一个阶段的人生即将开始。
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之前,他的人生道路好像被铺好了、画上了行车线一般,一切都恰到好处,连路上突起的小石头子都会被父母精心地查验过。如今前方的路如何,是石子路还是柏油路,是崎嶇蜿蜒还是一马平川,都要等待他自己去探寻了。
他会遇到什么人、会经歷什么事?
那让他……
让他惶恐不安、又满怀期待。
十八岁是个令人羡慕的年龄。年幼的会觉得这是真正长大的时候,而年老的却说,不,这是我最富有的时候。
拥有无尽的时间,还有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我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苏瑞说,「听课有点困难,但很多事都不一样,舍友相处得很好,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和国内的风景很不同,天空巨蓝,河边有好多鹅。」
窗外的天空也那样艷丽地洒进来了,就在苏瑞讲话的同时。
「wow,想去河边看看!」孙艾伦的大嗓门又响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鹅。」
苏瑞点点头,「下次带你们去。」
——这个人说的是「你们」,然后视线扫过他。林鹤洋注意到。随后一些厚重的画纸被递到他的手里,最上面是一张肖像素描,相当逼真,即便对于他这种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来讲,也足以称得上是大师级别的画作。
「厉害啊,这幅画。」他随口称讚道,「这画的是谁?」
一个长相还算标志的白人男性,络腮鬍、深邃的眼眶和微捲的头发。苏瑞有点消沉地回答,眼神挪开了。
「是我们的艺术课老师。他那次做的模特。」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苏瑞很快转移了话题,「鹤洋,你有找好电话套餐吗?」
啊?这又是什么?
他心里嘀咕,却没有问出来,所幸——他再一次由衷地想,感谢这个世界让他遇到了孙艾伦女士,因为老天吶,孙艾伦几乎都可以当做他内心小算盘的官方翻译机了。这个女孩说,「家庭套餐便宜一点,我们一起去运营商那里给你办电话卡直接加进去,每个月一起缴费就好。我和芷琪还有另一个姑娘有办理一个,你要加进来吗?」
苏瑞点头道,「我们的套餐也还可以加进来一个人,所以随便你。」
好傢伙,林鹤洋这就已经站在人生抉择岔路口了吗?这他妈到底是在干什么?他是怎么从一个养尊处优的愣头青变成站在画室里被三个人挟持的傻大个的?林鹤洋在内心飞速唸咒「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然后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令人熟悉的一幕。
眼神攻击又出现了。
就是说,如果选择加到三个女孩子的家庭套餐里会不会太奇怪了点?况且……
「要不,我加到你们的套餐里吧。」他看向苏瑞,又有些尷尬地望向另两个女孩,「你们……」让他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孙艾伦和周芷琪相当没所谓地说,「我们继续找别人就好。」
完蛋,归根结底还是他给自己加戏了。
直到五点多他们才从学校出发,所幸沿着中央草坪走五分鐘左右就到了学生活动中心,那里因为临近开学也逐渐变得拥挤起来。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主题色是猩红色与灰,这里随处可见的便是这种顏色,那并不是林鹤洋喜欢的色系,但让他预料不到的是这两个顏色的组合就这样陪伴着他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四年大学时光,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顏色组合好像很牢固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即便他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母校,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选择它们。
猩红色与灰。
它们热烈又寂寞。好像每一个人十八九岁的时光。
穿过学生活动中心就是横穿哥伦布这座小城的主干道,也就是孙艾伦口中总念叨的「high街」。它的名字是highstreet,被留学生们简化成了中英文混杂的样式,唸起来倒是不怎么拗口,随之映入眼帘的就是波温克酒吧,此刻已经堆满了人,连路边的餐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返校的学生,匯聚成一片猩红和灰色的海洋。
「我们先去运营商办电话卡。」苏瑞凑到他身前说,好像负责任的老母鸡一样贴在他前面,甚至于让他们几个走在远离马路的那一边。
这什么感天动地的母性光辉啊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