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林鹤洋那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们发了三封邮件之后在facebook加了好友。威廉是个白胖的美国男生,一头金棕色的捲发,带着黑框眼镜,面容和善,对林鹤洋的问题知无不答。然后就是预定宿舍,办理学校的食堂套餐,还有人心惶惶的签证,所幸这些林鹤洋所在的国际学校都有所协助,他们每年多交的几万块钱终归还是有了着落。
离开深圳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母亲陪他託运行李,把他送到安检处入口,他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就是那个眼神,就是朱丽叶看着罗密欧的眼神,依赖又含情脉脉。母亲曾经是这样看父亲的,现在又这样看着他,好像她人生中总要有一个男人经受着自己这样的眼神。她不停在他耳边念叨要给她打视频电话,她好不容易学会了怎样用qq,一定要到了宿舍就给妈妈打电话哦——!
林鹤洋本来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
大概是老天爷替她哭完了。
最终,林「大卫」与威廉·诺里斯胜利会师在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约翰·格伦国际机场。说是国际机场,但这里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只要十分鐘,这让林鹤洋觉得十分好笑。不过鉴于这里的wifi确实是一绝,他和威廉很快就见面了。
威廉的车是一辆白色的捷达,很多年前的款式,车里杂乱无章,毛巾、背包,纸盒子堆叠在一起,零食渣滓藏在座椅缝中。威廉比他大三岁,高他一点,额头渗出汗来,憨笑着帮他搬行李箱,白凈的脸憋红了,看上去比他年纪还小。
「怎样,飞机上睡得好吗?」威廉将行李箱塞进他狭窄又乱七八糟的后备箱,一边问。
「还不错。」林鹤洋回答,他很久没有用英文交流了,发音有些磕巴。
「中国的天气好吗?」威廉又问,好像他们在进行一场外交谈话似的。
「在下大雨。」林鹤洋答道,一副惜字如金的神态。
「稍等一下,」那美国男生没看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将后备箱敞开,「我还要接另一个新生呢,她从上海来。」
林鹤洋点点头。不多时一个女孩风风火火从机场里走出来,紫色的帽衫系在腰间,身材微胖,比他矮了半头,马尾辫随步伐左右晃动着。威廉在他身边招了招手,女生小碎步跑过来,眼睛笑成两条细长的缝。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女生的英文发音不很好,却相当流利,「取行李的地方人太多了,我见到很多中国学生呢。」
他们啟程前往学校。在路途上的交谈中,林鹤洋得知女生叫孙艾伦,因为名字太洋气了,自作主张起了个「ellen」的英文名。他告诉孙艾伦,自己也算半个上海人,他妈妈的家乡就是上海,虽然他没有去过。老实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扯这些鬼话。他明明对上海这座城市完全没概念,却在看到孙艾伦的那一刻就打算这样无论什么话题都要扯到自己身上。他原来没怎么见过孙艾伦这样的女生,打扮得这么朴素又热闹,浑身像是带着一阵龙捲风,把这座盛夏时节的小城挤满。
「好巧!」孙艾伦热情洋溢地回答,还是用的英文,带了点细碎的吴语味道。实际上,林鹤洋根本不知道吴语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味道,但他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凡是他听不懂的口音就都会被他按上这种晦涩的描述,谁也管不了他,他就是要这样做。
「喂。」孙艾伦碰碰他的胳膊——相当自来熟,一点也不矜持,嗯。
他转过头去看她。窗外阳光明媚,他们驶上如蛛网一般的高架桥。
「你宿舍是哪栋?」女生问道。
临行前,他把自己的宿舍楼名写在本子上了。这样大的校园里,光是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看上去就要十几分鐘,每一栋楼还有自己独特的的名字,他实在记不住。
「叫morriltower。」他掏出自己放在双肩背包最外面兜兜里的记事本,然后答道。
孙艾伦直接拽住了他的帽衫袖子,「哇!咱们是一栋呢!」而后她又絮叨着,说美国的大学宿舍费好贵、咱们大二可以自己出去租房了吧?我看过morriltower的照片,好像是很高的一栋楼呢……
很聒噪、很聒噪,像躁动不堪的阳光。
威廉把他们送到了宿舍楼下。morriltower和旁边的lincolntower是两栋多边形的,三十层高的深灰色双子塔楼,对比起校园中大部分四五层楼的低矮建筑,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塔楼下边的道路已经被汽车塞满,相当多提前来学校报道的是向他们一样的国际生,只有他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可怜傢伙不得不来这么早,办理入学手续还有刚刚来到另一个国家所必须的电话卡和银行卡都需要时间。
威廉倒是相当友善地帮他们搬了箱子到宿舍楼的前厅,然后好像例行公事地说,「我们週五有个家庭派对,就是,国际学生部门组织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张张嘴,又闔上。
既然是例行公事,那回绝就好了。
「当然!」非常遗憾,朋友们,这里有一个读不懂空气的女人,十分抱歉。那声音来自孙艾伦,大张旗鼓地喊,眼睛瞇成了缝,笑容大到他一眼都能看到她的喉咙管似的。这让他真的很不爽,他是说真的。
真的很不爽。
倒不是说他是那种不善于交际的衰仔。他在派对上总是很受欢迎呢,他得澄清一下,只不过他刚刚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脸上堆积了比家里抽油烟机上面还要厚的油脂,辗转反侧拖着二十八吋行李箱来到这栋他妈的高达二十几层的塔楼下边被阳光暴晒,他实在没有心情在休整一天之后就跑去参加个什么逊毙了的留学生派对。
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然后林鹤洋就发现威廉的那句问话并不是例行公事。老天吶,这个美国人是真心实意地在邀请他。他炯炯有神的目光、还有孙艾伦那双不太大好不容易才把眼珠塞进去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好吧,好吧。他恼火地答道。
就那样,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莫名其妙被拖上一辆飞速前进的列车,不知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週五那天,林鹤洋独自前往威廉发给他的住所位址。他的宿舍里还有一个韩国留学生,叫金在敏,长着一副时刻都在健身举铁同时拿着烈性酒一醉方休的样子。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同时举铁和喝酒会是个什么状况,但金在敏就是给了他这种感觉。于是,林鹤洋根本没有对这个韩国留学生发出最基本的友好邀请,因为他知道就算发出了邀请也八成会自讨没趣。
他独自前往了派对。
威廉的住所位于第十五街,是一栋三层的房子,一共住了五个学生,据说每人一个月租金只有三百块,在那个地段相当便宜。那条街离校园很近,排满兄弟会姐妹会的独栋别墅,里面能住二三十人,每到週末,这条街上的派对不下十场,如果从街头走到街尾,差不多可以从普通人类变成人形酒缸。
闹事的也不少。每到週末,林鹤洋对天发誓,哥伦布这座城市里,警灯最耀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条街了。
当然,热闹都是别人的,而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用这句话来形容威廉的这栋三层小房子再合适不过。在满街即将开学抓紧开派对的氛围之中,这栋房子好像格格不入的自闭症儿童,安静得就像被地狱掌管派对的女巫画了结界,让林鹤洋差点以为这栋房子被诅咒了。
他对自己说,嗯,这栋房子里既然住着威廉这样的肥宅,也难免被派对女巫诅咒了。毕竟,威廉·诺里斯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最不「兄弟会」的美国大学生了。
除此之外,林鹤洋倒是对这边的天气很是满意。那天也同样,天空蓝得好像倒扣下来的深海。林鹤洋又想起了离开深圳那天的雨,水声洒到的士车窗玻璃上,在他耳边震耳欲聋地哗哗响着。
他站在三层房子的门口,按响破旧的门铃。铃声「滋啦啦」响起,好像指甲盖划过黑板。
二楼一扇窗子开着,里面传来球赛的声音,门铃响起时,他听到房间里传出一句咆哮着的英文,「苏芮——!去开门!」
那一刻,林鹤洋相当讽刺地想,听上去是个女名呢。威廉这个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居然有女孩子做舍友,艷福不浅吶。
然而,半分鐘后,门开了,阳光撞进屋里,秋天又飘出来。那是无论多少年后林鹤洋都还会铭记于心的场景。那个场景好像被深深印在这个叫做「林鹤洋」的电影胶片上,无论被埋没多少年都不会消磨。它随着歷史的车轮前行,永远存在在那里,满满倾注着林鹤洋十八岁半的年纪里所有的不可一世还有执拗的情愫。这个场景里,在这座一切都像滤镜下饱和度拉到最满的城市中,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和蓝色的牛仔裤,有点莽撞地站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