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为你下一场海洋雪(1 / 2)

觉醒为嚮导之后,你一直在猜想,最适合自己的哨兵会是怎么样的人。

你知道自己太年轻,能力还不稳定,资质在同期的学徒之中也很普通,所以并不期望被选为出眾哨兵的搭档;即使如此,间下来时还是会感到骚动与期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嘟嚷着往后躺,很放松地双腿微微弯曲,漂在水际线上,像一隻很白的小浮尸,阳光洒在你透出水面的脸上,将淡金色的发丝照得闪闪发光,彷彿一团溶在水中的晨曦。我潜入水下,伸长脖子在你腰上一顶,你早知道我会恶作剧,身子一蜷用水母漂的方式原地转圈,拉住我直接坐到我背上。

「阿司真是坏水怪。」

你拍拍我的吻部,作势要堵住上面的出水孔,被我抢先一步地喷了一脸水。

我不是水怪,是你的精神体现。

「是精神体也是水怪啊,反正你都在,是什么有差别吗?」你说着,轻拍我的侧腹。我挺直背在湖上随意游动,特意漂得高一些,这样你可以少泡一点水、多晒一点太阳。

「之后几天好像会变冷,就不能玩水了。」你拉着我的颈子亲暱地蹭,语气有些遗憾。

不下水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那还怎么一起戏弄路人呢?」

真坏心。很多人都在说湖区闹鬼还有妖怪,要是惊动了长官不好喔。

「嘻嘻,毕竟没什么人知道阿司的原型是尼斯湖水怪嘛。」

你笑着望向远方,接着摆摆手,翻身入水。我记得这个手势的意思(其实你的心念一动我就能知道的),便也把自己往水里藏,背脊微微露出水面,颈子太长了实在没办法,但反正你正希望别人看见这个姿态。远方林间传来惊呼,慌张的脚步声往湖边过来,我刻意缓缓再游一圈,用水怪的方式乱七八糟地扭脖子,然后在来者抵达湖边前躲回你的精神领域。

两个结伴的路人争执着到底是不是幻觉,你在芦苇丛后面嗤嗤偷笑,直到他们走远后才爬出湖。离水时有风吹皱湖面,春初的风很凉,你颤抖着连连打喷嚏,宛如波光瀲灩中一小株可怜兮兮的水草。

靠我的鰭没有办法帮忙披毛巾,真遗憾。

有一天你终于遇到了那个哨兵。

视线相对就能感到灵魂的震颤,本能指引着你去接近他。

那个人寡言内敛,像是舌下藏有全世界的秘密,你渴望着能挑探他的唇彷彿撬开海贝;你曾在湖中瞥见过他的身体,并对那之上的所有伤痕都好奇,心痒痒的,被小动物疯狂挠着一般,也彷彿自己已经变成小动物,随时要衝上去挠人家。

不可以喔。

「我知道的,就是想想而已。」

你的爪子改往我身上乱抓,水怪的皮肤表层滑溜单调,一点也没有那位哨兵的吸引人,你抓了几下就意兴阑珊地撤手,连我主动凑过去让咬都不感兴趣。你说,如果终有一天被允许认识每一个伤痕的故事,那时候的自己将比童话里的一天拥有一个床边故事的国王还富有。

完成训练课程,但却没有实战经验、也没有专属哨兵的菜鸟嚮导们,通常被安排在补给基地,轮流为暂时从前线撤下的哨兵进行精神梳理,直到技巧足够熟练才会被分派正式任务。已经拥有嚮导的哨兵自然不需要这种食堂杂烩般的梳导,你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精疲力尽而且精神压抑的独身哨兵;因为彼此不曾磨合(结合),所以效果并不特别好,但总是聊胜于无,偶尔也会有谁跟谁看对眼而凑成对的状况,你觉得这其实都是组织的阴谋。

「像是集体相亲。」你小小声补充,还呸一声。

嚮导比哨兵稀有,即使是不出色的你,有时也会被哨兵「猎捕」。你觉得他们都是飢渴的单身汉,眼睛绿油油的,气味还很重,因此嫌弃得不得了,发现情况不妙时就会飞快逃跑。嚮导善于察觉人心的本能被应用得很好,至今都能安然躲过。相比之下你的那位哨兵先生那么稳重乾净,对象是他的话,就算被组织包办婚姻你也愿意。

哦,双重标准。

「是本能啊,非他不可啊。」

这样的心意为什么需要证明呢,为什么非得因为经歷的夏日不够多而被小覷真心的燃度呢。你一边喃喃自语「难不成要把胸膛剖开才能证明吗」,一边不服气地揪衣领,揪着揪着不知道想到什么,自顾自地面红耳赤起来。

真是个小色鬼。

你羞窘不已,推卸给觉醒后遗症,但我们都知道那也许是结合热即将发作的癥状。

春天来了啊。

我这么一说就被满脸通红的你掐住脖子用力晃。

呃呃呃精神体现可以触碰可以拥抱,不可以虐待呀。

许多人觉得你的情感只是青少年浅薄的悸动,是朝雾与冬阳,转瞬即逝。

他显然也这么认为,不怎么理会总在附近探头探脑的你,并紧闭精神壁垒,不接受一丝触探。

但你不管,顺从己心地热烈追求人家。一早发现第一朵结了白绒的蒲公英,小心翼翼地将它折了下来,护在掌心中想献给他,就像是更多你曾试图与他分享的、那些微不足道却美妙的小风景──顏色特别亮丽的喜鹊鸟羽、形状端整的青枫叶、观赏双轮彩虹的绝佳地点、一大捧白雪般柔软的油桐花瓣。许许多多的。那些对你而言如此美好的景致,你希望比那些都更美好的人也能喜欢。

可惜这次他还是没有接受,虽然愿意因为你的呼唤而停下脚步听你说话,也回了话,那语言却不柔软,冷然尖锐,如同碎裂的花雕玻璃。

嚮导们的情感天生敏感纤细,这样天赐的赋予此时是完全的双面刃,你被难以驾驭的情绪淹没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心中汹涌澎湃却不被认可的心意。避开眾人走到湖边,你凝视那枝毛茸茸的蒲公英,噘起嘴却没吹,看了几眼后扔向湖心,白色的绒毛迎风飘散,像是讨求拥抱的小小的手们。我试着咬开落在你头上的几小朵,似乎不小心扯痛了你,你皱着脸呜呜呜地哭成一团。被晦涩的情绪影响,我原本浅绿的肤色也变成黯淡的灰,跟天际满布的乌云同样的色调。

终于有一天轮到你帮忙他进行精神梳理。

其实是偷查过基地给个别单身哨兵安排的诊疗行程,发现他被排在这一天,才跟朋友偷偷调了班;他们知道你的心意,对这位气质冷淡而且行事低调的年长哨兵也兴趣缺缺,因此乐意顺水推舟。你搭着结合眾人心意的这条小船,紧张焦虑地等在治疗室,嫌弃着黏呼呼的自己,可又不想放弃。

他见到你时一愣,你有点怕人掉头就走,好在虽然面无表情,他还是依指示坐上躺椅。

你过度紧张而咬到好几次舌头,声线僵硬得分岔,糗得不行,一点也没能展现出预想中的可靠风范,他对此毫无反应真是最好的反应了──你想,一边展开精神领域,试探地寻找、交叠他的。听说肢体上的接触能加速引导,但偷偷拂过对方黑发的那瞬间,你发现自己激动得难以呼吸,强烈的情感衝击差点让人迷失自我,好不容易才得以设下足够自保的屏障。你不敢再踰矩。

他对这所有都没有回应,无动于衷地闭着眼。

你在心中默背各种守则,藉由没有温度的知识冷却自己翻江倒海的心,他无畏(并且无谓)的态度其实是变相的不催促,你决定将之擅自解读为他冷漠的温柔,并感激不已。

小房间里充盈着淡淡的白噪音,在背景音的潮水声中,你的心灵景象中心也缓缓显现──那是一座暖阳下的湖,橙金色的光洒在涟漪间,像镶着宝石的裙襬在飞舞、像墙头探出的树枝结了苹果。闪亮的湖波与潮音结合,往常设在他周遭的屏蔽也消溶出一个小小的空洞,在他允许下你顺着水流进入对方的世界线,越漂越远,漂过日落月升,直到水色染成深邃的黑蓝,抵达海中央。

而他仍不在那。

你在连星光都不存在的沉静夜海中,轻声呼唤,声音碎在海波中,无人回应。

他允许你进入他的世界,却不愿意相见。

你感到受伤,但这样心揪而沉的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觉得自己还承受得住,鼓起勇气面对广袤而陌生的海,不服输地揽着我,鑽入海中。海水的密度和味道与湖水不同,光度也越来越稀,穿越透光层继续往下,你朝深海潜行,逐渐被黑厚的水层包围,再不见光。这种水深在现实世界并不利于人类存活,但在精神世界,只要不退缩,就能一直一直往深处潜。你凭直觉游荡在幽暗的漆黑之中,遇不见你与我之外的存在,静默着的深层海流压得你难以呼吸。

而且觉得恐惧。

──这就是长年孤独而没有嚮导指引的哨兵会变成的样子吗?

──冷冰冰的、充满窒息感、让人感觉如此失落。

我听见你疑惑自问的心音。

你恐惧着,却不由自主地持续深入,这位哨兵的心灵图景寂寞得让人悲伤,面对这样广大的荒芜你无所适从,只好努力地张开身躯,轻轻抱住在怀中流动不已的冰冷海水。你经歷的夏日不够多,但愿意把所有的热度都给他,燃烧自己也在所不惜。在你过度耽溺之前,我阻止了你。

被我咬着衣领拖离深渊的途中,你似乎瞥见到他隐匿在深海中的精神体。

那是一尾微光幽幽,面目黯淡的灯笼鱼变体。

充满好奇心的青少年,富有行动力,而且毫不犹豫于犯错──换言之则是你悄悄窃阅过他的档案。资讯中心有阵子在进行资料管理,转移的是新驻进基地的人员资料,而那天刚好人手不足,不值班的人都被叫去支援,「因缘际会」在场的你,才能在被风吹乱的一叠文件中发现他的:

小张大头照(表情跟本人一样兇而且禁慾)

全名(相当朴素不过你喜欢那姓氏的发音)

身高体重(精瘦的但你知道衣下身材很好)

出生年月(一个有点遥远的蒲公英盛放季)

擅长侦测类别。

以及精神体现的模样。

最后一项描述是威风凛凛的大翅鲸。

而不是你亲眼所见的那隻生机微薄的深海鱼。

你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有信心,可是鲸鱼与灯笼鱼差别那么大,并不存在错看的可能,那么,为什么现实跟资料上的不一样呢?

你纠结,却不敢直接去问对方;经过一次精神世界的重叠,与他的距离似乎拉近了,有一股縹緲的友善氛围隐约会在视线相交时浮现,虽然还是没什么互动,但那双黑眼里的温度浅而真实。你渴望再次进行连结,更深的、更双向的,但他不会允许,因此得要很控制自己才能压抑住鼓譟不已的精神触手。

在这样的焦灼中,你不敢靠他太近。

你不想让他觉得,允许自己拜访他的精神世界的这一善念,是一种浪费。

儘管你迫切希望能建造出一个海底隧道,直通他的心底。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隧道呢。

「嗯……或者如果能为在深海中的他,下一场海洋雪(marinesnow),也很好的。」

一大片雪花般白茫茫的生命碎屑,在漫长的下坠期间,终有几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与他相遇的吧。想着那虚弱的深海灯笼鱼,你心疼不已,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食物与光都带给他、恨不得自己就是他的食物与光。

你的导师看了那次精神疏导的纪录,抓着你严格批评了一番。

你无话可说,因为就结果来说那确实是彻底的失败,不只迷失在他的海中,连对接的精神线都没找到,而且断开精神连结之后,还沉迷于海的图景中醒不过来,简直成事不足。明明应该为此羞愧不已,然而……

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情绪的汪洋醒来时发现他居然守在身边,那样太过美好而朦胧的踏实感。

没有把你扔着就走呢。

还找了小薄被盖在你身上。

发现你醒了,甚至流露出一瞬的放松神情。

在你沮丧道歉时,总是回避着两人直接接触的他,主动伸手轻拍了你的脑袋,那手掌温暖厚实的触感让人泫然欲泣。这个人真的太好了。你想。冷冰冰的,却其实很温柔。

被导师教训着却神游天外,你果不其然被骂得更惨。资深的嚮导导师神情严肃而担忧,说你遭遇的是很初期的「混沌」。你知道何谓混沌,那是嚮导被过量过密的情感淹没时,產生的情绪错乱;但你不明白,因为那海中几乎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