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垂下眼睛,有些心虚,不敢让戚氏发现端倪。
“姨娘和柳家定了个日子,五日后,就在柳家的潮云酒肆,你去和柳家公子见上一面。”
戚氏露出些笑意。
“姑母,”戚寸心没想到见面的日子这么早就定了,她忙说,“我身上还有契,还要一年才能出府。”
“府里是姨娘管家,”戚氏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你与柳家的事若是成了,你便是以姨娘义女的身份嫁过去,那活契姨娘自然也就替你划了,不再作数。”
“姑母……”
戚寸心皱了皱眉,但见戚氏低睨着她,她张了张嘴,又没吭声。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寸心,哥哥嫂子在天上,怕是也盼着你早些找个依靠才好,我是你姑母,你便听我的吧。”
这多年来,她一向是将戚寸心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教养,她兀自敲定了这件事,又软下些声音轻哄,“寸心,姑母也是盼着你过上好日子,不要像我,这辈子漂泊无依的,能有个什么?”
戚寸心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姑母,我听说春萍死了。”
戚氏闻言,倒也神色如常,仿佛她早料到春萍会是这般凄惨收场,她瞥了眼身后的丫鬟,凑近戚寸心了些,压低声音道,“府尊喜怒无常,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所以我让你早些出府成亲,也是为你好。”
葛家原是东陵的富户,葛府尊是葛家嫡子,他少年时葛府有个丫鬟爬了他父亲的床,此后好多年他母亲失宠,连带他这个嫡子也暗地里被那丫鬟出身的姨娘使了好多次绊子,也是那些事令他成了个面上不显,内里暴虐的性子,像春萍那样起了歪心思,想被收房的原也有好些个,无一例外都被葛府尊折磨死了。
春萍来府里没多久,内院里也没人敢议论过往的事,她自是什么也不知晓,还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却不知自己死期将至。
回去的路上,戚寸心想起那日刘管家站在一旁,冷眼瞧着那春萍对她二人颐指气使,并不阻拦,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不是纵容,是给一只将要被碾死的蚂蚁最后的晚餐。
后颈被冷汗湿透,戚寸心回到拱月桥后面的院子里时还有些魂不守舍。
廊上传来杯盏碎裂的脆声将她唤回神,她一抬首,便见廊上散了些碎瓷片,那少年盯着自己的手背,迷茫地站在那儿。
戚寸心匆匆跑过去,才见他的手背已经烫红了。
她忙去打了凉水来,浸了帕子敷在他手背上,“你这又折腾这些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带了几分无奈疲惫。
“我想煮南黎的茶汤给你喝。”少年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太好,他声音低了些,有些怯生生的,“可是好像这里的汤瓶和南黎的不太一样。”
戚寸心动作一顿,想起自己昨夜同他说过起,她原本也是南黎人,只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北魏了,也不知道南边是什么样子。
她不由抬头看他的脸。
是因为这个,他才要煮南黎的茶汤给她喝?
“要是能有机会,”戚寸心用竹片挖了药膏涂到他的手背,“我想自己回去,喝南黎的茶汤,吃南黎的饭,看看南黎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缈的目光停在她乌黑的发髻,一双眼瞳里清辉淡淡,语气变得散漫了些,“南黎有什么好的?”
但心里装着事的戚寸心却没察觉,只是道,“我爹埋在南黎的澧阳。”
“可是缈缈,”
她替她涂好药,松开手,坐在廊椅上想起那会儿戚氏对她说的话,她有些失落地抬头,“我也许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戚寸心憋了一肚子的事,这会儿看着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没忍住都跟他说了,末了,她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看起来烦恼极了,“我姑母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我嫁给那个柳公子。”
“我知道姑母的意思,她就是不想让我回澧阳,才急着要让我在东陵成亲。”她扯下一片栏杆外树枝上的叶子,声音有些蔫蔫的,“我娘去世之后,就是她在照顾我,她的话我不能不听,但我又不想就这么跟一个生人成亲……”
“若他死了呢?”
少年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戚寸心闻言偏头,面对他这样一张纯然无害的脸,她丝毫没有察觉出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里带着些什么其它意味,她只是摇头,“我姑母说,那位柳公子今年才二十岁,再说姑母也不可能给我相看个病秧子。”
“就算没了个柳公子,也还会有什么张公子,李公子,我姑母她才不会放弃。”
想起戚氏说苏姨娘要认她做义女的话,她更愁了,“我也不想做苏姨娘的义女,我只做我爹娘的女儿就够了,我想带着我娘的骨灰回澧阳去和我爹葬在一起,让他们在天上重逢。”
戚寸心思来想去,忽然站起身跑到屋子里去翻找一通。
谢缈仍坐在廊椅上,静静地听着她在屋子里翻找的声音,又看着她从里头跑出来,然后将一块只剩半边的砚台放到桌上,她磨了几下墨,铺开来一张纸,提起笔。
谢缈站起身,走到她身后,见她字迹歪歪扭扭,一个字足越了信纸三行竖线,他不由弯起眼睛。
戚寸心正在默默措辞,却听身后一声轻笑,她有点窘迫,一下挡住,回头瞪他,“你笑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谢缈却问。
“我打算给柳公子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们不合适。”戚寸心说着,但转身低眼打量起自己写的字,越看越丑。
“你一定会写字吧?”她又转头望向他,“你可以帮我写吗?”
他一点儿也不像是生在普通人家的,寻常人家的生活常识他是半点儿不知道,许多琐事他都不会,但行走坐卧却总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端方姿态,这绝非是小门小户里能教养出来的。
也许,他是家道中落,才从南黎流落至此?戚寸心想着。
“你要是帮我写,我今晚就请你吃八宝肉。”她站起身来,拉着他在凳子上坐下,“缈缈,八宝肉可好吃了,我很难得才吃一回,你不吃要后悔的!”
戚寸心笃定谢缈会写字,却未料他不但会写,且字写得极好,一笔一划,尽是清峻风骨,十分赏心悦目。
谢缈依她的话字字写下,回头却见她正望着纸上的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