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孙少平上井以后,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个人走出喧腾不息的矿区。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汗水卷曲得零零乱乱。他匆忙而专注地走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
象通常那样,他从矿部那个小坡上走下来,走过黑水河上摇曳着绿枝的树桥,爬上了对面的山,不停留地一直走向山野深处。然后,他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而立。
多少日子来,他天天都是如此。
现在,已是下午了。他斜躺在一片草地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朵碎金似的小黄花。偏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山野。春风柔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响。过分的寂静中,他耳朵里产生了一种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宇宙深处,或沉闷,或尖锐,但从不间隔,象某种高速旋转的飞行器在运行。而且似乎就是向他飞来了。
他久久地躺着,又象往日那样,痛不欲生地想着他亲爱的晓霞,思维陷入到深远的冥想之中,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缤纷的一片,无数桔红色的光晕在这缤纷中静无声息地旋转。他看见了一些光点在其间聚集成线;点线又组成色块;这些色块在堆垒,最后渐渐显出了一张脸。他认出了这是晓霞的脸。她头稍稍偏歪着,淘气地对他笑。这张脸是有动感的,甚至眼睫毛的颤动都能感觉到。嘴在说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象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对了,是古塔山杜梨树下那次……他拼命向她喊叫,但发不出声音来。不然,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了。无论怎样无声地喊叫,那张亲爱的笑脸随着色块的消失,最后消失在了那片缤纷之中……不久,连这片缤纷也消失了。天空,山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还斜躺在这块草地上。寂静。耳朵里又传来了那嗡嗡声。不过,这嗡嗡声似乎越来越近,并且夹带着哨音的尖锐呼啸。他猛然看见,山坳那边亮起一片橙光。那嗡嗡声正是发自那橙光。橙光在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橙光中有个象圆盘一样的物体,外表呈金属质灰色,周围有些舷窗,被一排固定不变的橙色光照亮;下端尚有三四个黄灯。圆盘直径有十米左右,上半部向上凸起,下半部则比较扁平。
圆盘悬停在离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东西离地面大概只有几厘米。
他看见,从圆盘中走出了几个人,外形非同寻常,少平畏惧地看见,那些人只有一米二三高,脑袋上戴着类似头盔的东西,背着背包或者说是箱子;其颜色和头盔相似,是暗灰色。从背包上部伸出一根套管,经过脖颈与头盔相连。另一根似乎更细的套管同那些人鼻部与背部的背包相联。一共三个人。他们一走出圆盘,便用一个成反t子形的仪器,似乎在勘察地面。仪器两侧不时射出闪光,象电焊发出的电弧光一样。
他们发现了我吗?他想。
他索性咳嗽了一声。那三个忙于“工作”的人回头看了看,两个人继续开始干活,没有理他;而另外一个人却向他走过来。他得到了心电感应:“你不必害怕。”
那人站到了他面前,他看见,这人两只眼很大,没有鼻子,嘴是一条缝。手臂、大腿都有,膝盖也能弯曲,戴一副象是铝制成的眼镜。身上有许多毛。脚类似驴和山羊那样的蹄子。
“你好!”这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京普通话。
孙少平吓了一大跳。不过,由于他说的是“人”话,这使他镇定下来。
他立刻产生了很想和这个人交谈的愿望。
他问:“你们来自哪里?”
“我们来自银河系,就是你地球人说的‘外星人’。”“我读过几本有关外星人的书,说你们用心电感应和我们沟通思想。是这样吗?”少平问。
外星人:“是,我们能这样。”
孙少平:“你们能猜测我们所思考的问题吗?”外星人:“那当然。不过,一般我们不想进入别人心中。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连没有必要知道的事都知道了。”孙少平:“那么说,刚才我见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你们为我安排的?”
外星人:“是的。你思念你女朋友的念力太强大,使得我们不得不捕捉。我们同情你,就用我们的方法让你看见她。我们储存着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
孙少平:“你能让她再活过来吗?”
外星人:“不能。连我们对自己的生命也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的寿命很长,平均年龄要超过两千岁,当然是换算成地球标准的年龄。”
孙少平:“那么你多少岁了?”
外星人:“换算成你们的年龄是六百岁。在我们那里,算是年轻人。按你们这个国家的新说法,可以属于‘第三梯队’。”
孙少平:“就我们看来,活得那么长,这已不是生命,而只是一种灵魂的存在了。”
外星人:“对,也不对。某些生命达到了高度完美,精神就不再需要物质肉体,就好象是生活在纯粹的精神世界。因此用你们进化论的水准实际上不可能与他们接触。”孙少平:“你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好……”外星人:“地球上自古到今的所有语言我们都懂。我们有这些语言的完整资料,学习某种语言用不了几天,一种特别装置把我们和类似电脑的东西连接起来,这些语言就象出自本心一样,自动就说出来了。我现在可以用黄原方言和你交谈。”
孙少平:“你们对地球抱什么态度?是好意还是恶意?”外星人(用黄原方言):“大部分外星人从不加害于你们。当然,太空中也有个别邪恶的生物,把你们抓回到他们的星球做杂工。你们地球历史上常有大量人集体失踪的事件。你可能不知道,美国一位专门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专家自赖特·史德加博士,就写过一本《奇异的失踪》的书,收集了不少集体失踪事件,所牵涉的人数,由最少十二人到最多四千人……”孙少平:“呀,你的黄原话简直让我感到象老乡一样亲切!那么,我想问,你们的飞碟为什么降落在这地方?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外星人:“我们对地球上这一带的地质情况很感兴趣。我们想了解这里在地球第四纪以前所形成的基岩情况。你们也已经通过古地磁测定而知道,整个黄土高原至少从更新世纪起,就已开始堆积,按你们的时间算,距今已二百四十万年了。从那时以来,在整个第四纪期间,黄土沉积面积逐步扩大,形成了大面积连续覆盖,将第四纪前形成的基岩,除高耸的岩石山地之外,大都掩埋于其下了……”孙少平:“老实说,我不太懂这些。你们一定都是无所不知的超人吧?有部美国电影就叫《超人》,是描写你们怎样完美无缺而力大无穷的。”
外星人:“这是浪漫的美国人的幻想。我们不是超人,也决非十全十美,和你们一样必须不断进化。当然,我们要比你们先进得多。我们的祖先和我们都对不断发达的地球人承担着某种义务,想对你们的某些人用心电感应来给予帮助,使你的人种进化更高的阶段。我们已经为你们做过许多事,不过你们不得而知罢了。”
孙少平:“那你们为什么不和地球上的各国政府接触呢?”外星人:“很遗撼,你们地球上的许多政府都被少数人占有。如果他们获得我们的技术,就会情不自禁想支配整个地球。我们绝不相信这些少数人能维持地球的秩序。他们连自己国家的和平都维持不了,怎么可能维持全球的和平呢?”孙少平:“噢,对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的妹妹在大学学的正是有关于天体物理的课程……”外星人:“那里的情况我们知道。尽管那些课程过于原始和简单,但你妹妹无疑将是你们国家最为出色的天体物理学专家之一……”孙少平还想问外星人一些问题,但他突然举起毛茸茸的胳膊前后摆了摆——这大概是他们和人告别的方式,就转过身向另外两个同类走去。紧接着,他们就钻进那个发橙光的圆盘中了。嗡嗡声越来越强烈,类似一种发动机加速的声音。飞蝶下面立刻喷射出巨大的火焰——不,不是火焰,是一片黑暗…………孙少平从草地上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夜空中星星在闪烁着,一弯新月正从山坳那边升起来。
他心惊地一下子坐起,从头到脚淌着冷汗他有一种跌落在地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刚才那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他做了一场梦?
他肯定了这是一场梦。他曾在妹妹那里拿过几本有关飞碟的书,里面就有许多这样被称作为“第三类接触”的事件。他多半是把这些类似的事件带进了梦中。
可是,他心中又隐约地怀疑,这是否就是梦境?是不是他也真的发生了“第三类接触”?他睡了多少时间?他赶忙看了看手腕,发现没有戴表。要是戴表就好了,他可以知道是否“丢失”了时间。他记得他躺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下午,现在天已经黑了。那么,时间没有丢失?这的确是一场梦?可一切为什么又那样具体,那样有头有尾?
孙少平环顾四野,一片苍茫,一片荒凉,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昏黄的天色中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一闪身站起来,摸索着向矿区那面的山岗跑去——他要很快看见灯火,回到人们中间去!
他紧张地气喘吁吁跑到了黑水河上面的地畔上。
对面,一片壮丽的灯火展出现在了他眼前。选煤楼发出隆隆的声响,火车喷吐着白烟,鸣叫着驶过了矿区,俱乐部门前的体育场上,看电影的人群正喧哗着在入常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哽咽,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景象,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生活的现实里;而在此之前,当那个圆盘出现的一瞬间和接下来的遭遇,几乎彻底粉碎了他迄今为止的世界观……不过,假如他真的经历了所谓的“第三类接触”,那么他就又一次看见了晓霞,和她重逢了。这已使他感情上获得了很大的安慰。即便是个梦,也很好。能在梦中和亲爱的人相逢,也是幸运的;他早就盼望能做这样的梦。但愿这样的梦还能出现。
当然,最好不要再出现“外星人”了。无论他们有多么先进和发达,但他还是热爱他生存的这个星球,热爱着人类的生活——尽管生活中有这么多的磨难和痛苦……孙少平从这块地畔上慢慢地转到沟里,然后走过了黑水河上的树桥,返回了矿区。
他一路上想:要不要把他今天的遭遇说给妹妹听呢?她或许能判断这是梦还是“第三类接触”。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已经够乱了,何必再为自己和别人制造精神混乱呢!
无论这属于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就是“第三类接触”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相信茫茫宇宙中,地球上的生命绝不是独一无二的!兰香对他说过,整个宇宙就仿佛是个宽阔无比的化学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中随时都可能产生生命物质。既然外星体有更高级的文明,那里的人就完全可能作客于我们的星球。他孙少平接触了又怎么样?他还是他,地球还是地球;生活依然照旧,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仍然要为生存奋斗;要劳动、吃饭、睡觉;该笑时会笑,该哭时会哭;就是今天晚上,十二点钟还得准时换上臭烘烘的工作衣,坐着铁罐笼到井下去掏炭……但是,无论这是一场梦还是别的什么,他感到今天这嘲经历”无形中打破了他思维已经达到的疆界,使他能以更广阅的视野来看待生活和生命了。
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思念早逝的亲人,应该更珍惜自己生命的每个时刻。精神上的消沉无异于自杀。象往日一样,正常地投入生活吧!即便是痛苦,也应该看作是人的正常情感;甚至它是组成我们人生幸福的一个不可欠缺的部分呢!夜晚,当孙少平从宿舍走向区队办公楼准备下井的时候,一路上望着矿区闪烁的灯火,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斗,猛然感到了一种突发的激动,以致都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了。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不久以后,孙少平出人意料地被提拔为班长。不过,不是在他原来干活的采煤一班,而是到采煤二班去当班长。这个班老工人很少,大部分是新招来的协议工。
协议工可不是好领导的!他们一般合同期为三年,仍然保持农民身份,只不过在煤矿赚三年工资罢了;因此,很多人对煤矿没什么主人翁感,反正三年后就又得回去当农民,能混着赚几个钱就行了;别说为煤矿舍命,最好连一点皮也别擦破!
副区长雷汉义竭力推荐他当这个班长。理由倒不全是他吃苦精神强,而主要是说他能打架,可能帅住这群踢腿骡子。区队其他领导都同意。也是!没有一种膘悍性,就别想当班长——这向来是煤矿选择班长的传统条件之一。孙少平要调到采煤二班当班长的决定宣布后,一班的人倒都觉得十分正常。这小子是当官的料,大家心服口服。
只是一班的蛮汉安锁子找区长哭了一鼻子,说他要跟少平到二班去当斧子工。锁子被少平一顿老拳饱打之后,倒打成了真正的师兄弟。这个笨熊一样的家伙,现在舍不得离开孙少平,他感到跟上少平既不受气,又很痛快,也不会被人捉弄——尽管他常捉弄人,但又生怕别人捉弄他;要是井下被人捉弄可不是开玩笑的,常常意味着你得多流汗,甚至一个恶作剧就得让你出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