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一直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裴泠泠第一次感觉到了她曾经看不起的那些人在面对别人反复提及他们的背景和家世时的心情,不是与有荣焉,而是从心里生出的厌恶和失望。
她都已经做了那么多了,难道在唐昭理眼中还是敌不过头上冠的那个姓吗?虽然她知道唐昭理跟她在一起,初衷的确是因为她的姓,但是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好?裴泠泠从来是不惧怕跟人一较高低的,她很想看看究竟是谁,能让唐昭理忽视了她本人的优点,只看重了她的身家背景。
她微微抬头,正好看到那个女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对着她,月光下,她的面容凄美极了。那张脸,裴泠泠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唐昭理的大嫂,他死去的哥哥的妻子,何苏。
只是一句对话,裴泠泠便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摸了个清清楚楚。如果唐昭理对何苏跟外人一样,他今天就应该义正辞严地摆出拒绝的模样,跟她把话说清楚。然而没有,他的话语暧昧,带着几分余音绕梁的不舍,像是猫爪子一样一下一下挠在裴泠泠的心头肉上,让她痒不得痛不得。
不管是因为什么才让唐昭理对他大嫂这样,都足以说明这两人关系不一般。她这个正牌女友,在何苏面前,都只有委屈忍让的份。
裴泠泠看着手上的水,十分糟心地叹出一口气。她从来没有被人忽略过这么彻底,还处处碰到了她的逆鳞,惹得原本就一身反骨的裴泠泠十分不舒服,非要跟何苏争个长短。
可这长短,跟她平常的商业竞争学业竞争完全不一样,除了唐昭理的心,根本没有衡量的标杆。偏偏,唐昭理的心,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她将那个饭盒收起来,拿着转身朝刘娟子的病房过去,老远就听到一阵低声的哭泣声,她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唐麟从icu出来了。
他还在昏迷当中,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身上插着很多管子,饶是裴泠泠刚刚被他妈刺了一眼,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对他心生怜悯。
她扫了一眼,果然在人群当中看到了跟何苏并肩站在一起的唐昭理,裴泠泠顾不上刺他两句,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了一样,何苏抬起头来幽幽打量了她一眼,眼珠子像是活动的,放在眼眶中几乎都装不稳了那种。唐昭理看了一眼唐麟,拉着裴泠泠走到走廊上,低声说道,“急性小儿白血病。”末了十分少见地叹了一声,“已经确诊了。”
“啊?”裴泠泠也被吓到了,她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唐麟,“怎么会......”唐家好吃好喝地把唐麟养着,结果还生了这么大的病,这......算个什么事?难怪她刚才过来看到刘娟子哭得泣不成声。
这种情况,好像她这个当婶婶的理所当然地成了外人,裴泠泠看了病房中的男女老幼一眼,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幼儿白血病治愈的几率还是挺高的,中国不行大不了去国外。”反正唐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点儿消耗。
裴泠泠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体内的病症,多少都跟遗传有关。当初她跟唐昭理结婚的时候没有听说过他家有类似的家族病史,那就是从何苏那边带来的了?她猛地打了个激灵,阻止自己思维再发散下去,反正不管如何,她要先去给啵啵做个检查,万一她也有呢?那才真是要了她的命。
唐昭理显然是没心思应付她的,对她说道,“啵啵还在家,这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先回去吧。”
裴泠泠点点头,她也觉得家里还需要她,就是家里不需要,她现在呆在这里也是尴尬,还不如带着孩子先去父母那里。裴泠泠嘱咐了一句,“那你把爸妈照顾好,我看着家里。”得到了唐昭理的同意,她把碗放下之后就离开了。
裴泠泠原想第一时间带着啵啵过来做检查的,但是又觉得没用。唐麟这些年不知道做了多少检查,也是现在才确诊的,他生病肯定不是现在,那只能说明这病潜伏期病症不太明显,饶是大医院也有看漏的时候。别说啵啵现在还小,就是她真的有事情,也多半检查不出来。
裴泠泠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带啵啵过去,一来未必有用,二来反而给唐家留下不好的印象。然后给她妈打了个电话,收拾了一下啵啵的东西,带着她和保姆回了裴宅。
裴爽当惯了大小姐,连裴泠泠都带的很少,看到啵啵也不太热络,只有詹海生,见了啵啵就过来抱她,逗了她一会儿就把她还给了保姆。裴泠泠的父母对她都不算太慈爱,到了她女儿身上也没有好多少,她已经习惯了。真要说起来,其实唐渭对啵啵才是真的没话说。就连刘娟子,要是不跟唐麟比的话,那对啵啵也是全心全意的。她父母如此,也难怪唐昭理在说到双方父母的时候她无话可说。
詹甜甜最近失恋了,整个人都萎顿了下来,成天待在家里当宅女,也不出门。詹海生夫妻二人对这个小女儿一向是有求必应的,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管她,由着她去了。她听见裴泠泠回来,终于从快要发霉的状态中解脱了一二,连忙跑来找裴泠泠,看到那张苍白的脸,裴泠泠这才想起来,詹甜甜之前拜托给她的事情。
她坐在花园当中,心里还没有从刚才的不舒服当中解脱出来,心不在焉地应着她妹妹的话,“付岩......我让人打听了一下,是在哪个画廊里面吧?我觉得你还是先不要去动他,他这个人呢,心高气傲,你越是追,他就越是躲你。而且吧,这人还有些被迫害妄想症,总觉得别人要害他,我看你呀,还是先缓缓。”
詹甜甜看了她一眼,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明显没聚焦,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当即就不高兴了,“姐,再缓人都走了——缓不过来了。”
那不是正好?裴泠泠被她这样一嚎,眼睛终于有了焦距,“谁说的?”她义正辞严,“你不知道,人都有反叛心理,你越是追着他他越不愿意接受你,你等着他跟他的那个女朋友有了间隙,然后再恰当地出现,不是比你现在死命拉着他不让他过去更好?”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这又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怎么知道他跟他女朋友什么时候感情出现了间隙呢?”
等呗,付岩一个穷学生,要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骨气可以剔下来有两斤,身无长物。可是现在,哪个姑娘能看得上你那几分骨气呢?更别说,他的女朋友,原本跟他就有问题。如果付岩对詹甜甜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那根本就不会给她接近自己的机会。说到底,这情爱之事,主动权到底还是把在爱的少的那人手上。
一如她和唐昭理。
裴泠泠抿住了唇,总觉得就这样把唐昭理一个人放到医院里面非常不妥当。刘娟子和唐麟有唐渭还有那么多助理照顾着,他就只用照顾一个何苏,怎么看,怎么是在给他们两个营造旧情复燃的机会啊。
她可不能这么大意。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裴泠泠思来想去都不愿意放唐昭理在医院独自面对何苏,晚上吃了饭就借口给唐麟送吃的开车过去了,她到的时候刘娟子和唐渭还守在唐麟病床前面,独独不见了唐昭理和何苏。
裴泠泠心中一边冷笑,一边把饭盒递给刘娟子,“我让阿姨做了点儿吃的,本来以为阿麟已经醒了,没想到还是没有。”刘娟子把饭盒接过去,“刚才迷迷糊糊醒了一下,喊疼,又睡过去了。”
“那你们吃了饭没有?要不然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去吃饭吧?”
刘娟子摇了摇头,“我吃不下。哦,”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跟裴泠泠补充道,“昭理带阿麟妈妈一起出去吃饭了。”
裴泠泠点了点头,她知道刘娟子这样说是不希望她多想,但是这两个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她就很难不多想。明明已经一身sao了,扯都扯不干净,为什么还总是不避嫌地在一起?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唐昭理的初恋变成了大嫂,但光是看他这些年对待何苏的样子,裴泠泠就很难释怀。有些时候不是她愿意多想,而是别人给了她想入非非的机会。偏偏没人认为是他们的错,还觉得是裴泠泠太骄纵,死死把住以前的事情不放。
唐渭坐在旁边看着,刘娟子低声跟裴泠泠唠叨一些旧事,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唐麟有多么可怜。他还没有生下来,父亲就是去世了,妈妈又是个不怎么关心他的,现在小小年纪又是一身病。说实话,裴泠泠因为何苏,对唐麟的感情很复杂,她一方面是很可怜这个小孩子,觉得他小小年纪就承受了很多不应该承受的东西,但是另一方面,她又总觉得唐麟是唐昭理不能不管何苏的一个最大的借口。要是唐麟不在了,何苏跟唐家最后的一点儿关系都断了,唐昭理再想对她温情脉脉,都没有合适的借口。
但她到底没有冷血到让唐麟去死的程度,说到底,孩子是无辜的,大人之间的种种纠葛,不应该强加在孩子身上。她看着唐麟的睡颜,想了想才说道,“其实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阿麟生在我们家,就算生了这样的大病,起码还有钱有资源去救他,要是换成普通人家,那不知道要费多少心力。”
她这话说的没错,放在家庭条件不那么出众的人身上,唐麟这样才几岁的孩子,只可能被放弃吧?并不是那么多人愿意倾尽所有,赌上这样赢面微小的一把。
刘娟子没有说话,她脸上已经疲倦极了,对大儿子的移情放到了长孙身上,可如今长孙也生了这样的大病,身体上的疲惫倒是其次的,更多的还是心理上的折磨。裴泠泠劝她,“妈,你要是累了就赶紧去休息,你们今天忙了一天,可不能因为阿麟的事情把你们的身体影响了。”
她抬手看了看时间,从她来这里快一个小时了,何苏和唐昭理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这个妈是怎么当的,肯把还在生病的孩子就这样直接扔在医院里,她还真是放心老人家啊。裴泠泠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我去看看大嫂,让她过来跟你换班。”
她话是这样说,但出去之后并没有打电话。裴泠泠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何苏和唐昭理的过往一直都是她心上的一根毒刺,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但其实那根刺早就在她心上化了脓。
裴泠泠专往僻静的地方去找,果然在楼下小花园的一处角落当中找到了他们两个人。何苏身体侧向唐昭理,低头正在哭泣。不用去看她的正面,裴泠泠就知道那张脸一定跟当年她看到的一模一样。凄美,充满了哀怨,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
而她的丈夫,就站在何苏身边,虽然脸上依然一片冷静,但是眼底的波光却泄露了他的心事。那是多么复杂的神色啊,他对自己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自责、愧疚,含蓄的感情像是压抑在火山下面的熔岩,稍有不慎就会喷出来把自己和身边的人烧个精光。裴泠泠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唐昭理感情这么外放的时候,她以为他永远都是对自己那样,漫不经心,即使她再好,也始终带着几分轻慢。
是的,裴泠泠自己知道,她的好在唐昭理看来什么都不是,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好”从来都得不到最应该欣赏她的那个人的欣赏。
裴泠泠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她知道,她忍了那么多那么久,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候破功,她这个人,就算是要生气要跟唐昭理闹,都不能在何苏面前,平白地给她看笑话。但是心中的愤怒像是一团火一样,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烧毁。口腔里已经隐约传来铁锈味儿,那是她硬生生把自己舌尖咬破生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