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狡猾而又大胆的犯人。
一人抱怨道:那小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今天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妈的,害我到现在才坐下来吃东西。
这几个子弟一定想不到,他们在追杀的人就坐在他们隔壁,言谈间也就没多少警戒心。
说不定都已经跑出城了。一人答道,这人太贼了。
又一人冷笑道:你们别忘了,他是什么人。
汤圆到啦。店小二将托盘放下,阿云面前也被摆上了汤圆。隔壁桌的谈话暂时停止了,只一片唏哩呼噜的饮食声。
什么人?虞长乐心焦地催促,你快说啊!
你可别乱说。一人轻斥道,他的身份可是机密。
冷笑的那人静了一下,嘀咕道:哼,他也不是人啊。
说完这句,他就被筷子敲了下头,只得低头苦吃。
虞长乐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没反应的过来。
什么叫,不是人?
阿云也听到了这句话,饮啜的动作停了一下。
一刹那间,虞长乐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一闪而过的恨意和阴冷。
不是人那就是妖,或者半妖。
阿云身上有明显的人修的特征,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是个半妖!
虞长乐头皮一炸,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恨不能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敖宴和绿松旖。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个可能性,可若与他猜测的那个身份对上,又牵扯出了一堆矛盾来。
怎么可能?!
可除了这个猜测,还会是什么旁人?
这个猜测,委实太过骇人了。
他逃不掉的。上面准备在整个中原追查他了。一个子弟幸灾乐祸道。
也是,钟家想要杀谁,谁还能逃得过?
隔壁桌谈论了几句又岔开话题,满天胡扯。虞长乐几乎坐不住,阿云却冷静得多,慢条斯理地吃着汤圆。他一只手不便,动作就更慢、更优雅。
终于,那几个钟家子弟走了。阿云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他成功地离开了这座城。夜色很浓,逐渐再没有孔明灯升起了,阿云已经离开城很远,满目是是黑夜和荒野。
一轮银月挂在天上,淡淡的清辉照亮了前路。虞长乐看到他抬起手臂,露出的胳膊上有一个刺青一样的图案。
刺青是红色,色泽与虞长乐之前的鲤鱼印一模一样。描画的是几朵怒放的玉兰花,栩栩如生。
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又侵袭而上,虞长乐几欲喘不过气来。阿云神经质地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是你们逼我的。
他拿出腰间的佩剑,在玉兰印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第82章 金黑之曜
阿云划出的伤口也是一个复杂的阵法式, 虞长乐猜是解印的意思。血珠从刀口冒出,整片皮肤都被刻满了刀伤, 把整个刺青染成了血色。
玉兰印冒出血光, 而后虞长乐感觉到阿云体内的妖气浮了上来。他闷哼一声,在荒野枯草堆里蜷缩起来, 让妖气修复自己的伤口,额头满是冷汗。
然而阿云就算解除了封印,他也过分虚弱了。伤口没能好全, 肩头的箭伤几乎未曾愈合。
一轮完毕, 阿云撑着重新又刻了一遍印,把封印结上了。虞长乐心道:原来这封印是这么用的。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这时, 虞长乐感觉到了他心里浓郁的悲哀, 忽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那句是你们逼我的了。
原来这是阿云长到这么大, 第一次解开自己的封印。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需要用到妖力, 不会以半份妖的血统活下去。
接下来的历程, 没有什么好赘述的了。
钟家的追兵追得很紧, 相比第一个城里那些不专业的钟家子弟,后来派出的大半都是职业刺客, 逼得阿云只能一路奔逃,如过街老鼠。
他好容易逃出了并州,不带停地穿过了豫州, 形容狼狈。
虞长乐附在他身上, 也实在不好受。这番经历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
途中, 虞长乐注意到了一些微妙的问题。比如,这场追杀并不是昭示天下的通缉,而更近于一场无声的暗杀。派出的高手也多为钟家自己的人,钟家是在暗中追杀阿云,这让虞长乐有些疑问其背后原因。
是因为阿云是半妖么?
应该不全是。为这么个理由耗费了这么多人力,即便是对于钟家来说也是极不合算的;就算因此想让阿云死,何不冠上一个莫须有之罪重金通缉?多得是有人为了黄金千两来取人头。
也就是说,追杀的原因是不可宣示的。要么是不光彩,要么是宣示之后会引起局势的混乱,对钟氏十分不利。
如果不是阿云身上一穷二白,也没显示出什么盖世神功,虞长乐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偷了钟家的秘籍才被追杀了。
阿娘,你看那个乞丐叔叔好可怜啊。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远远道,他断了一只手耶。
当啷一声,一个铜板滚到了阿云面前。
虞长乐打起精神,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他。他的状态被阿云影响着,阿云现在重伤半昏迷,虞长乐也没法活动自如。
此刻,阿云逃到了徽州。虞长乐知道他是为了找他在这里的一个朋友。阿云着黑曜石色的家服,是钟氏的外门子弟,他来找的这个朋友则是和他一起拜入钟氏做门生的。
阿云中了箭伤的那条胳膊没得到好的照料,后来又在追杀中被折断了小臂骨,整条胳膊几乎就废了,用绷带吊在脖子上。
现在他一身脏污,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缩在街角半阖着眼睛养伤。
那枚铜板被抛到阿云面前,他立刻惊醒了。随即,羞愤漫上心头,他浑身发抖:自己竟然被认作了乞丐!
可现在他的样子,被当成乞丐也不奇怪。
虞长乐看着他慢慢平复了情绪,而后将那个铜板捏进了手心,力道大得快要印出血来。
他感觉到了阿云心里的一丝动摇,这一路走来不管多么狼狈,他都始终是冷静的。可现在这一枚铜板,却把他的自尊心凿出了一道裂缝,让他的坚持摇摇欲坠。
朋友会见我吗?
虞长乐听到他心里的疑问。同为门生的朋友,在看见阿云这幅样子,还被钟家追杀的时候,还会帮他吗?
昨夜下了雨,阿云偏过头,从水塘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头发蓬乱,衣衫脏破,深色掩盖了血迹。他顿了顿,把脸上的□□撕了下来,露出了肤色白皙的脸。
因为心中早有猜想,在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虞长乐心里没有多少惊讶,只有五味陈杂的唏嘘。
秀眉长睫划出些许锋利的弧度,鼻梁挺直,薄唇淡色。去除了那可笑的胡子和光头,面具下的脸几乎是两个人。俊美清隽,下巴上微微有些胡茬。
果真是沈渊渟的脸。渊渟岳峙的渊渟是他在后来才给自己重新改的字,或者,现在该称他为沈厌。